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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太阳轮轰然坠入火海时,我听见了天地崩裂之声。

那象征国运的礼器扭曲着哀鸣,融化成炽热的铜汁,如同垂死者淌下的最后一滴泪。

兵戈交鸣声刺破耳膜,脚下大地在哀鸣颤抖。

“天道护佑!商必亡!”我挥舞青铜巨钺咆哮。

可残阳如血,照见的唯有城垣之上崩落如雨的夯土块。

原来亡国之声,竟与倾覆的陶罐碎裂无异。

……

“哐当——哗啦——”

沉重的青铜酒樽砸在同样沉重的青铜方壶上,尖锐的刮擦声在空旷高阔、冰冷石壁环绕的鸣条离宫正殿内撞来撞去,最后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樽口歪斜,深红如血的佳酿像是不祥的污血,从倾倒的缺口汹涌而出,在冰凉光滑的黑石地面上肆意蔓延,弥漫开浓烈刺鼻的劣质酒精气息。

夏桀庞大的身躯深陷在铺着厚厚斑斓虎皮的巨大王座中。那支撑着这个巨大木造宝座的,是狰狞的铜铸饕餮吞口,此刻也仿佛被这弥漫的、令人作呕的酒气熏得獠牙松动。

赵梁的身影如同受惊的老鼠,无声无息从王座侧后方的阴影里浮出,瘦削的身躯裹在深紫近黑的厚重绸袍里,显得更加佝偻。他用那双惯于察言观色、此刻布满浑浊惊疑的眼睛,快速扫过夏桀因震怒而扭曲的脸,又极快地瞄了一眼地上那片还在缓缓扩张的猩红液体,眼神里没有平日一丝的谄媚,只剩下难以抑制的恐慌。

“陛下息怒……”赵梁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在摩擦,带着一种抑制不住的颤音,“区区东夷商奴……子履匹夫……趁我不备……”他的话语急促却无力,尾音消失在空旷殿宇的冷气里,连他自己似乎都觉得荒谬可笑,无法再说下去。

夏桀猛地从虎皮王座里直起身!巨大的力量带动沉重的骨架发出“嘎吱”一声呻吟,仿佛这象征王权的宝座也即将不堪重负!

“不备?!”他的咆哮如同炸雷般滚过冰冷的石柱,瞬间填满整个空间!赵梁被这声浪冲击得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夏桀布满血丝的鹰隼厉目迸射出凶戾寒光,死死钉在赵梁惨白的脸上:“废物!都是废物!寡人的王师何在?!寡人的天戈利矛何在?!竟让那几个卑贱商奴的破车烂盾……让那子履鼠辈……”他的胸脯因极度暴怒而剧烈起伏,庞大的身躯像一座即将喷发的活火山,灼热暴戾的气息滚滚涌出,“攻……攻到了有娀!!”

最后三个字,是从他紧咬的牙关里一字一顿、带着血腥气息生生迸出来的!

有娀!那是夏启会盟天下诸侯、定鼎王霸基业的圣地!是比祖宗祠庙更不容亵渎的王权丰碑!如今,竟被一群乌合之众、被一个他昔日甚至不屑投之一瞥的商国奴隶主,用污秽肮脏的破烂兵车、穿着破烂皮革的卑贱脚板,践踏了!

奇耻大辱!这耻辱灼烧着他的脏腑,啃噬着他的神经!比当年被妹喜那贱人算计时更甚千倍!

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宽阔粗糙的大手撑在冰冷的兽首扶手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一股混杂着烈酒、暴怒和野兽般燥热的浓重吐息喷在近在咫尺的赵梁脸上。

“……寡人要血洗商丘!寡人要将他子氏满门的头颅……串在那低贱的辕门之上!让他子子孙孙……”

吼声戛然而止!一阵剧烈而粗重的咳嗽猛地撕扯开他的胸膛!巨大的肺腑如同被巨手攥紧挤压,发出风箱破漏般可怕的嘶吼!咳嗽越来越猛烈,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他布满战伤旧痕的庞大身躯激烈颤抖!赵梁惊恐地发现,王撑在扶手上的巨大手背上,虬结暴突的青筋剧烈搏动着,如同一条条濒死挣扎的毒蛇!一丝刺目的猩红,竟随着他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喘,骤然从他那因暴怒而扭曲的嘴角渗了出来!

“陛下!”赵梁发出一声尖锐的变调惊呼!

那抹蜿蜒而下的鲜红,如同滚烫的烙铁,瞬间烫穿了赵梁最后一点伪装。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不是为王的痛苦,是为这流淌出的、象征某种无可挽回颓势的王血而惊怖!

夏桀猛地抬手,用沾染着血迹的粗粝手掌,极其粗暴地狠狠抹去嘴角的血渍!动作野蛮凶狠,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而是黏附在脸颊上的污秽虫豢!那双深陷的厉目中,怒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因为那抹猩红的出现,如同火上浇油,燃烧得更加疯狂、更加妖异!

“叫……”他猛地喘过一口气,胸腔发出拉破风箱般的声响,声音因撕裂的痛楚而嘶哑变形,却依旧带着摧毁一切的狰狞,“叫关龙逢那个老不死的……滚过来!立刻!马上!鸣条!是鸣条!寡人要让他亲眼看着……寡人如何在这祖宗封禅之地……把那商奴的贱骨头……一寸寸捏碎!”

鸣条山峦狰狞的轮廓如同远古巨兽嶙峋的肋骨,犬牙交错地切割着西沉的残阳。稀薄的铅灰色云层被最后的光线点燃,烧出一片片不祥的焦褐色,像凝固的败血。山风呜咽着掠过光秃秃的岩壁和稀疏低矮的荆棘丛,发出尖锐的嘶鸣,卷起地面的砂石尘土,狠狠刮过士兵们枯槁无血色的面颊。

夏桀矗立在刚搭好的巨大木质高台之上。他披挂着那身最重的、由数层上好犀牛皮和青铜甲片缀就、专门用于象征威仪的无敌战甲。这甲胄之重,足以令寻常壮汉无法自由呼吸。沉重的青铜头盔扣在他硕大的头颅上,顶部的盘龙红缨在罡风中狂乱摇曳,几乎要被连根拔起!赤红的斗篷在身后剧烈翻飞,拍打着冰冷的岩石,猎猎作响,如同一面被血浸透、撕裂的战旗!

他拄着那柄巨大的、同样象征无上王权、据说内嵌陨星之铁的沉重青铜长钺,钺身上狰狞的饕餮纹饰在昏沉天光下泛着冷酷幽暗的光泽。他的双脚如同两根深扎进台板的青铜柱,纹丝不动。巨大的身影被落日投射在下方起伏的山岩和灰蒙蒙的大地上,无限拉伸、扭曲、庞大得像一个择人而噬的漆黑魔影!

然而,当他俯瞰下去。目光所及,并非昔日如山似海、旌旗蔽日、戈矛成林的强盛大夏王师!

一支勉强维持着阵列轮廓的军队,疲惫、混乱、弥漫着死寂般的绝望气息!士兵们挤挨着,衣甲破败肮脏,手中的兵戈杂乱无章地指向各个方向,如同一片被踩踏过无数次的、混乱生长的荆棘丛!他们望向高台的目光,不再是往日那种对天神般存在的王纯粹敬畏的死忠,而是混杂着惊惶、迷茫、深重的疲惫,以及……在昏沉天光下难以言喻的、如同受伤野兽即将被逼入绝境时泛起的凶戾与灰败!

风依旧在尖啸,赤红的斗篷疯狂拍打着冰冷的岩石。夏桀的心脏在厚重的皮甲下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像击打着蒙上了湿布的巨鼓,发出沉闷而带着异样粘滞的回响。他试图更深地吸一口气,将山野间萧瑟的气息和那种兵戈特有的铁锈腥甜味灌满肺腑,想驱散盘踞在那里的、一种无形却坚韧如蛛网般的沉闷压抑。

但他失败了。那黏稠的感觉似乎更深地缠了上来。

“噫——呜——”

一声尖锐凄厉、如同夜枭临死嘶鸣的号角声,猛地刺破呜咽的风声,从对面敌阵的方向撕裂天际!声音尖利高亢,拖着长长的、令人牙酸的尾音,直扎入耳鼓!不同于夏军惯用的、低沉浑厚如牛吼的进兵号!

紧随号角之后的,是无数种声音瞬间汇成的狂潮!沉重的、如同闷雷在地底碾过的车轮声!比车轮声更响、更有规律的巨大摩擦声——是无数面巨盾的底部和边缘,在布满碎石砂砾的地面上同时猛烈推擦发出的、刮骨般的噪音!仿佛大地在呻吟!

然后,是声音!无数人喉咙里爆发出的那种并非纯粹呐喊、更像是野兽决死冲击前倾泄而出的、混浊而充满血腥气的咆哮!汇聚成一片撼天动地的声浪狂潮!

“商!”

“商——!!”

狂飙突进!

一面巨大的、用整张染成刺目玄色的猛兽皮绷成的旗帜,在猎猎风声中冲在最前!玄旗之下,是如同汹涌黑潮般铺开的军阵!不再是杂乱无章的东夷散兵!整个阵列呈现出一种前所未见的、令人心悸的简洁与锐利!每一面高耸过人的巨盾都死死并拢,边缘搭扣,缝隙被侧翼盾面严丝合缝地填死!从夏桀俯瞰的视角看去,完全就是一面在不断向前推进的、密不透风的金属墙壁!在昏沉天光下闪烁着铁与青铜混合的、令人齿冷的金属寒光!

兵车不再零散冲锋!它们被置于第二阵列,巨大的木轮被皮条捆扎加固,车轴发出沉闷的、不堪重负的声响!每辆车前都蒙着厚实的浸水皮革,士兵被护在车板后,手中更长的、矛尖如同淬毒蜂针般闪着幽芒的异形长戈,密密麻麻地透过巨盾间隙刺出!如同一头钢铁刺猬!

最令人脊背生寒的是巨盾后若隐若现的、密集攒动如同长矛森林般的戈影!那不是寻常的短矛!长度远远超出夏军使用的矛戟!矛尖森然向上!

黑色的玄旗如同冥河的船帆,引领着这堵沉默而狰狞的巨盾墙,坚定地、缓慢地,却带着排山倒海、碾碎一切的恐怖压迫感,向着鸣条高地,向着夏军摇摇欲坠的阵线,挤压过来!

速度不快,却沉重得如同命运的车轮!

夏桀的心,在那面玄色巨旗刺入视野的刹那,如同被投入冰窟的烙铁,骤然刺痛发冷!巨大的青铜长钺在他手中微微地震颤了一下!不是恐惧,是纯粹的、无法置信的震怒与荒谬!

这不可能!那简陋的破皮盾!那仓促打造的车阵!那些穿着破烂皮甲的商奴!他们怎敢?!他们怎配?!

一股几乎要将他理智彻底燃烧殆尽的暴怒火焰,“腾”地一下直冲天灵!

“关龙逢何在?!”他猛地扭过巨大的头颅,野兽般的嘶吼在头盔和呼啸的风声中扭曲变形,凶狠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射向台下!

一直像根枯死木桩般伫立在高台边缘的关龙逢,仿佛被这声咆哮惊醒。他身上那件象征大夏重臣身份、此刻却沾满尘土、边角撕裂的玄色朝服,在风里无助地飘荡,衬得他愈发枯槁。他被这惊天动地的攻势威势慑得老脸灰败,嘴唇哆嗦着,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跨了半步,似乎要用他衰老的声音对抗这毁灭的狂潮!

然而,比老关龙逢嘶哑微弱的“天不佑……”更快的,是夏桀自身那冲破云霄的、狂怒决堤般的咆哮!

“天佑大夏——!!!”

巨大的声浪从夏桀口中炸响!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狂吼!整个高台似乎都在他的咆哮中摇晃!青铜长钺被他庞大的身躯带动,如同雷霆万钧般猛地挥出!一道沉重的、撕裂空气的锐响!

“开阵!!!”

命令化作怒吼!他身后高台上巨大的夔皮战鼓,在鼓手狂乱的擂击中爆发出沉闷的、如同大地心脉律动般的轰鸣!咚!咚!咚!

勉强维持着阵型的夏军前沿,在长官声嘶力竭的嚎叫鞭打下,无数面盾牌猛地掀开!露出一排排同样闪烁着寒光、却明显凌乱得多的戈矛!

“放箭——!”无数号令此起彼伏!

早已搭在弦上、因恐惧而手臂微颤的弓箭手们,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弓弦!嗖嗖嗖——!刺耳的破空声爆响!一片乌压压的箭矢腾空而起,如同被惊散的蝗群,飞向下方那片沉默推进的黑色城墙!

叮叮当当——!

如同暴雨砸在龟壳上!绝大部分箭矢狠狠撞上巨盾那严丝合缝的表面!有些被厚厚的浸水皮革卸力挂住,颤抖着箭杆!更多的则是被坚硬的青铜或木铁包角无情弹开,溅起星星点点的火花!只有极少数零星的惨嚎和短促的闷哼声从巨盾阵后传来,证明着那微弱的杀伤!

但这点滴损失,对缓慢而坚定推进的庞大黑色盾墙来说,如同投入深湖的石子,涟漪都未能荡起一圈!

夏军弓弩手的攻击似乎只是激起了巨盾阵一丝更凝重的杀意!那推进的速度似乎还加快了一线!

夏军的阵脚,终于在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沉重的碾压感前,不可抑制地出现了第一次剧烈而混乱的松动!最前排的长戈兵脸色煞白,手中的兵器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刺!给我刺!!”夏军将官们眼睛血红,挥剑嘶吼,声音劈裂!

最前排的夏军长矛手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长矛疯狂刺向巨盾之间的缝隙!长矛撞击在硬物上的刺耳摩擦声令人牙酸!

但这绝望的攻击如同蚍蜉撼树!

巨盾纹丝不动!

“起——!!”

商军阵中猛地响起一片低沉浑厚、如同山峦崩摧般的巨大吼声!声波直接穿透了巨盾缝隙!随即,所有刺出格挡的长矛如同毒蛇信子般猛地向上扬!

就在矛尖扬起的同一刹那!

巨盾阵后,无数道更长的、闪烁着摄魂寒光的矛锋如同地狱中钻出的钢铁荆棘林,猛地从盾牌上方预留的间隙缝隙中穿云而出!

时间仿佛在这致命的瞬间无限凝固!

夏军前排那些仍在奋力向前突刺的士兵们,脸上的狰狞和绝望尚未被惊骇取代,甚至保持着刺击的姿态——

噗嗤!噗嗤!噗嗤——!!!

无数声沉闷、粘腻、皮甲骨肉被撕裂穿透的可怕声响密集地汇成一片撕心裂肺的潮声!

快!快得如同电闪雷鸣!

那些特制的狭长矛尖,带着可怕的穿透力,如同死神精准点出的冰冷手指!轻易撕裂夏军士兵身上质地参差的皮甲,洞穿脖颈、眼眶、咽喉、胸腔!滚烫的、深红的血如同打翻的朱漆罐子,带着热腾腾的气息和生命最后的不甘喷射而出!瞬间在昏黄的暮色中炸开一片骇人的猩红血雾!粘稠地泼洒在冰冷的巨盾墙面、浑浊的地面和垂死者扭曲的脸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几乎同时炸裂!又在瞬间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一排排、一排排最前列的夏军士卒,如同被无形的镰刀齐刷刷割倒的麦杆,喷溅着生命的热流,带着身上插着的冰冷矛杆,轰然倒伏下去!

“啊——!”

更大的恐惧轰然炸开!如同瘟疫般在夏军阵中席卷!亲眼目睹同袍瞬间惨死带来的巨大精神冲击,摧毁了后排士兵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阵脚彻底大乱!

“稳住!给我上!顶住!”督战的夏军校尉双目赤红如血,挥舞着青铜剑疯狂劈砍向后撤的士卒!“不准退!违令者斩!!”

然而恐惧已如毒藤蔓死死缠绕心脏!根本止不住那溃退的势头!

“开——门!”

商军阵中再次响起一声更加粗壮狂野的咆哮!如同猛兽出闸的怒吼!

一直缓慢推进的巨盾墙两侧,在狂暴的呼喝声中猛地向两边爆裂崩散!

“杀啊——!”

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伴随着如同怒涛决堤般的猛烈冲击!两侧散开的巨盾空隙中,如同奔涌的黑色铁流,无数被憋闷了杀意的商军精锐重甲步卒挥舞着沉重的刀斧,蜂拥而出!如同开闸泄出的洪水猛兽,疯狂扑向已经乱成一团、丧失阵列支撑的夏军溃兵!

紧接着,那几十辆一直被巨盾保护着的战车,木轮爆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呻吟!如同被释放的钢铁巨兽,拉车的马匹被车夫狠命鞭打,发出痛苦的长嘶!巨大的车轮轰然启动!带着一往无前、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凶狠地撞进夏军阵中!

血光冲天!兵戈断裂!人喊马嘶!混乱的践踏!绝望的哀嚎!整个鸣条高地前沿阵地,在瞬息之间彻底陷入了地狱般的血腥漩涡!惨烈、疯狂、失控!

高台之上。

那山峦般庞大的身影依旧挺立着,赤红的斗篷在越来越猛烈的罡风中如同垂死的火焰燃烧翻滚。但他握着青铜钺的那只巨手,指节因过度用力,已由最初的泛白转为死尸般的青灰。虬结的筋脉暴凸在手背上,如同盘踞着无数条冰冷的铁青蛇虫!

关龙逢踉跄一步,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高台粗糙的木护栏才不至于瘫倒。他张着嘴,浑浊的老眼望着高台下方那片已经化作血海炼狱的杀场,嘴唇疯狂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

夏桀巨大的头颅,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动作生硬得如同锈蚀的青铜轴。沉重的战盔随着他的转动,发出极细微的摩擦声响。他那双深陷、此刻竟奇异平静下来的鹰隼厉目,扫过下方山崩地裂的混乱战场,扫过那些在商军冲击下如同朽木般倒伏的夏军残旗,扫过远处那片混乱漩涡中心、正在绝望抵抗最后一线阵线的残兵……

目光最终落在对面敌阵后方,那片高坡之上。

一面巨大的玄色旗帜在狂风中撕扯飘扬,如同冥界降临的门幡。旗下,依稀有一个并不算特别魁伟的身影,静静伫立在兵车之上,身影在渐沉的暮色里模糊不清。但那人手中似乎擎着一柄长槊,槊尖斜指的方向,正是这象征夏桀最后尊严的鸣条高台!

一丝极其古怪的、仿佛被冰水浸泡过的笑容,竟在夏桀那布满尘土、汗水血渍交织的脸上缓缓扭曲绽开!那笑容不含有任何情绪,冰冷得如同万年冻土,却又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恍然大悟般的决绝。

“寡人……看到了……”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嘶哑异常,如同砂轮打磨着骨头,在呼啸的风声中竟有一种穿透一切的清晰,“……商国……亡我之心……”

关龙逢猛地一震,抬起枯槁的脸!

夏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魔的狂乱和宣泄!他庞大的身躯因这狂热的吼叫而抖动,指向那玄旗的方向!

“是她们……是那两个毒妇!!妺喜……妺喜的尖刀还没冷!还有琬……琰……她们的眼还在看着孤!等着孤一败涂地、万劫不复!”

赵梁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指控惊得浑身一颤,布满恐慌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高台下方深远的后方——遥远的洛水方向!

夏桀的吼声却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双无形大手硬生生掐断!一阵更加剧烈、更加强烈的咳嗽风暴猛地席卷了他!那庞大如山的身躯在这撕裂五脏六腑的剧咳中痛苦地佝偻下去!每一次剧烈的咳喘,都让他全身的骨节发出噼啪的轻响!一口浓稠、滚烫、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热血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从他那扭曲着狂笑与痛楚、大张着的喉咙深处喷射出来!

噗!

那口腥热的鲜血,如同箭矢般砸在他眼前、那柄被他视为社稷重器、象征王权天授的、巨大的青铜钺宽阔而冰冷的钺身上!刺目的猩红喷溅开,顺着钺身上狞厉的饕餮纹路蜿蜒流下,如同血泪泣落!

“陛下!”赵梁凄厉的叫声已经变了调!尖利刺耳!

刺耳的金铁摩擦声!巨大的木质高台猛地向一侧倾斜!是台基的一根巨柱在兵荒马乱的踩踏冲击中崩裂折断!整个台面如同风暴中的舟船般猛烈地摇晃!

夏桀本就佝偻着咳嗽的庞大身躯瞬间失去平衡!如同倾倒的山岳般轰然前扑!

“陛下!!!”关龙逢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号,老迈的身躯爆发出最后一点力量,猛地扑向前,试图用自己枯朽的身体去阻挡!

赵梁的魂飞魄散只在瞬间,他甚至连惊呼都未及出口,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枯瘦手臂。

然而夏桀庞大的身躯冲击力实在太恐怖!他那沉重如同铜锭般的身体狠狠撞开关龙逢和赵梁的阻截!他手中的那柄巨大的青铜钺再也握持不住!沉重的钺身带着呼啸的风声脱手飞出!

嗡——!

一声令人牙酸的破空锐响!沉重的巨钺翻滚着、旋转着,闪耀着最后一点血色夕阳冰冷的辉光,带着无匹的决绝和破灭之势,狠狠掼向下方的战场!轰然巨响中,砸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混合着血泥和骨茬的肮脏泥浆!

巨钺落地!如同某种预兆的图腾!

高台上,赵梁惊恐万状地抱住了被撞得七荤八素、嘴角同样溢血的关龙逢,两人蜷缩在剧烈颠簸倾斜的角落边缘。

而他们的王——那庞大的身躯,在倾塌的高台边缘踉跄几步,终于重重地、面朝下地、如同一段被雷火烧焦的巨木,轰然扑倒在冰冷的黑石台板之上!青铜重盔与石面的撞击发出沉闷的巨响!一股浓厚的血沫伴随着剧痛的低吼,从他紧贴地面的口鼻中涌了出来,如同蠕动的虫,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缓缓流淌开暗红的印痕。

最后的夕阳如血,泼洒在高台倾颓的阴影里,泼洒在那颗沉重埋低、再无法仰视苍天的青铜头颅上。

阴冷潮湿的风从幽深的峡谷里无声卷出,带着腐叶和朽木的气息,钻进骨头的缝隙。头顶是层层叠叠、枝叶纠结、遮天蔽日的原始林莽,浓绿得发黑,阳光几乎被隔绝殆尽。林间深处不知名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夜枭或孤猿的嘶鸣,凄厉而悠长,像是山林本身在发出低沉的叹息。

南巢深处这处山窝子,弥漫着难以驱散的、令人窒息的朽败之气。一条冰凉刺骨的山溪在巨大的乱石间时隐时现,跳跃流淌,发出的淙淙水声在这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一个麻木昏沉的灵魂。

一个简陋到甚至有些敷衍的半敞开式棚子歪在溪流旁背风的洼地边,只用几根劈开一半的圆木当柱子,顶上稀疏地铺着些勉强能挡落雨的竹篾片。柱子之间围了些半枯半绿的藤蔓,算是聊胜于无的墙。

那匹原本神骏非凡的黑影,此刻如同被抽去了脊梁,毛色干枯肮脏,腹部深陷下去,嶙峋的肋骨清晰可见。它甚至无力支撑,前半截身体跪趴在冰冷潮湿、覆盖着滑腻苔藓的岩石上,巨大的头颅低垂着,原本如火焰般飞扬的黑色长鬃被肮脏的泥块草屑纠结成一绺绺,毫无生气地耷拉在额前,遮住了它那双曾经顾盼间如含雷电、此刻却暗淡失神、毫无焦点的巨眼。浓浊的白色粘液带着恶心的腥膻气,不断从它翕张的鼻孔中滴落下来,滴落在它前蹄旁边的一小摊浑浊积水里。

夏桀佝偻着背,如同背负着万钧重山,步履蹒跚地走向那片冰冷的溪水。他曾经如岩石垒砌般魁伟的身躯,如今只剩下一个庞大而空荡的皮囊,曾经披挂厚重甲胄也能挺立如山的宽阔肩膀彻底塌陷。那件粗糙得如同干尸表皮、早已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粗麻囚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到处是被树枝荆棘刮开的破口,露出底下同样灰暗松弛的皮肤。乱草般的须发纠结在一起,爬满了污垢。脸颊上的皮肉如同被粗暴风干后又被丢弃的兽皮,深深凹陷下去,更衬托出颧骨的嶙峋高耸。原本那双深陷的、蕴含着风暴与暴戾的鹰目,此刻只剩下两潭干涸的死灰,浑浊、麻木,里面甚至映不出不远处流淌的溪水微光。仿佛看进去,只能看到一片沉沉的、永恒的暮色。

“哗啦——噗通!”他麻木地在浅水边跪下,冰冷的溪水瞬间浸透膝盖处薄薄的麻布,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冰针扎入骨髓,却已无法激起身体任何像样的颤抖回应。他只是呆滞地望着水面。浑浊的溪水底,杂乱地躺着些被溪水冲刷得灰白滚圆的小石头。几块棱角分明、尖锐如刀、带有粗犷褐色横纹的褐色石片半埋在泥沙里,像潜伏的恶兽獠牙。

那双枯槁如鹰爪、沾满污泥、指甲开裂翻卷的大手,缓缓伸入冰冷刺骨的溪水里。水波微微荡漾,晃动了水底静止的影像。那堆灰白石块中间,一块边缘尤为锋利、形似旧时征战巨钺薄刃的褐色顽石陡然映入眼帘!石面天然横生的嶙峋糙纹,在浑黄水光的折射下,竟诡异地与记忆中那柄被他亲手掷下高台、砸入血泥的沉重青铜巨钺上的饕餮纹饰重合了一瞬!

夏桀浑浊的眼珠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死水般的眼底深处似乎漾起了极其细微的涟漪。他摸索的手在水中顿住了片刻,像是在确认。

然后,他猛地探入水中!粗糙的手指准确攫住了那块边缘锋锐的顽石!冰冷的石头触感顺着手指直抵麻木的心腔!

那石头被他紧紧攥在掌心,硌着皮肤。他缓缓直起僵硬的腰背,浑浊的目光从那块丑陋的石头移开,落在远处。棚口那跪伏着的巨大黑影,那曾经如踏破山河、与他一道撕裂无数战阵的神骏坐骑,此刻只剩下一个苟延残喘的巨大轮廓。

“……无用的……废物……”夏桀的嘴唇无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嘶哑微弱的气音。他的嘴角牵扯起一个毫无温度、枯涩如树皮的弧度。右手握着那块边缘参差的石刃,极其缓慢地、如同雕刻般,用那锋利的石刃棱角,一下一下,重重地、深可见骨地刮磨着自己粗砺皲裂的左掌掌心!

没有表情,没有声音,只有皮肉被磨刮时发出细微、粘涩、令人牙酸的嗤嗤声。粘稠的深褐色污血混着泥灰,顺着他摊开的掌纹缓缓流淌出来,滴落在膝下的冰水泥泞里,缓慢晕开一小片深色。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在浓稠墨绿的树冠之上彻底转为一种绝望无光的青灰。山风陡然增强,穿过峡谷缝隙,发出尖锐鬼啸。刺骨的寒意如同活物,从每一个可能的缝隙钻进简陋棚子,缠绕在每一个活着的、还在呼吸的东西身上。

赵梁裹紧身上同样污秽破烂的旧衣,浑身抖得像筛糠。他蜷缩在棚子一个避风的角落里,脸色青白得像个冻硬的雪人,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撞击,每一次吸气都带出风箱漏气般的哨音。当视线落到那只巨大的、已经彻底没了声息的黑色牲畜身上时,他青白的脸皮因难以遏制的恐惧和绝望而猛烈抽搐了几下,终于,一个酝酿了许久的念头挣扎着破土而出。

他哆嗦着,手脚并用地从那角落里挣扎爬起,踉踉跄跄、如同踩在云端般晃荡着靠近溪边那个巨大的、纹丝不动的背影。隔着几步距离,他畏缩地停下,看着夏桀手中那块还在无意识刮弄左手掌皮肉、已经沾满暗红污血的尖石。

“陛……陛……下……”赵梁的声音哆嗦得不成样子,破碎不堪,“天寒……夜露……更深……”他鼓起毕生的勇气,喉咙里像塞了一团冰碴,“亭山……亭山……或许……还有……几个山间野户……”

亭山。这个名字似乎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夏桀眼前浑浊流动的溪水中,短暂地打断了他用石块磨损自己皮肉的单调动作。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头。那动作缓慢滞涩,颈骨仿佛锈死的门轴,发出细微的咔咔声。浑浊得如同蒙着厚厚尸翳的眼睛,落在赵梁那张因恐惧和寒冷而扭曲抽搐的脸上。

目光很空,并不聚焦在赵梁身上。倒像是在搜寻什么远在千万里之外、已被风暴揉碎的旧影。

风还在吹,呜咽着掠过这死亡笼罩的山窝。

终于,夏桀极其缓慢地、幅度轻微地、只在自己僵硬的下颌骨上点了一下。这个动作几乎耗费了他所有残存的力气。

随即,他的头颅如同耗尽支撑的死木,再次沉重地垂落下去,目光依旧盯回那块沾血的破石和浑浊的溪水。

赵梁如蒙大赦!猛地松了口气!冻得几乎麻木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点求生本能,连滚带爬地奔向远处。他甚至不敢再看那匹僵硬的巨兽尸体一眼,仿佛那里盘踞着瘟神。

夜,墨染般泼下。冰冷的露水沉重地坠在每一片僵硬的草叶尖上。幽暗的、不知通往何处的山路如同蛇蜕,在愈发深沉的夜色和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蜿蜒延伸。

夏桀佝偻着庞大而空荡的躯壳,一步一步,沉重而蹒跚地向前挪动。脚下山路凹凸不平,碎石嶙峋遍布,荆棘不时从黑暗中探出带着倒刺的枝条,撕扯着他残破的粗麻衣角。每一步都极其艰难,如同拖着无数条无形的锁链。那双曾经踏破山河的赤足早已血肉模糊,被冰冷的泥水和尖锐的石棱反复割刺、磨烂,每踩下一步,都似有烧红的铁钉从脚底直直刺穿骨髓!但他感觉不到清晰的痛楚,只有一种从骨头深处蔓延出来的、无边无际的、能将意识都冻僵的麻木和沉重。

肺腑像破败不堪的风箱,每一次抽吸都如同在拉动生满铁锈的锯条,带着腥甜的铁锈味和粘滞的拉扯感,在胸膛深处发出痛苦的回响。寒气如同跗骨之蛆,早已钻透单薄的衣物,啃噬着所剩无几的暖意。他沉重地喘着气,每一次吐息都在冰冷的夜色中化为一团迅速飘散的白雾,消散无踪。

前面的赵梁早已不见踪影,或许是逃向了黑暗中某个自以为安全的角落。

这最后一段路程,唯有他独行。

山路似乎永无尽头。就在他眼前开始不可遏制地发黑,最后一点气力仿佛也被这黑暗和寒气吞噬殆尽时,视野豁然开阔。

山坳尽头,一座破败、低矮、歪斜得几乎要坍塌的竹篱院落,如同被遗忘在末日角落的朽骨,在浓重夜雾里显出了轮廓。几根细竹搭成的篱笆稀疏得如同老人稀疏的牙齿,歪歪扭扭。一座更小、更简陋的竹棚在院落后方依着山壁搭着,顶上铺的树皮早已腐烂。

夏桀庞大的身躯晃了一晃,如同巨兽轰然前倾。一只血肉模糊、裂口处沾满泥垢腐叶的大手,猛地向前探出,死死抓住了院门口那根歪斜腐朽的篱笆门柱!干枯粗糙的竹片深深刺进他早已麻木的手掌裂口,却没有激起丝毫新的痛感。他只是凭借这点支撑才没有立刻瘫倒下去。

破院内一片死寂。没有光,没有人声,只有冰冷潮湿的空气弥漫着腐木和泥土的气息,混着他肺腑深处呼出的血腥和衰败气息。

“……亭山……”一个嘶哑、空洞、连自己都几乎无法辨认的声音,从他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孤……回来了……”

没有回应。只有风穿过院中稀疏杂乱的野草茎叶,发出的嘶嘶轻响。

夏桀用力撑起身体,喉咙里发出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闷响。他拖动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脚,一步,一步,踉跄着跨过那道象征性的残破门槛。

院内中央。地上似乎散乱丢弃着几根被露水打得湿冷沉重的断枝、几片巨大的、边缘蜷曲焦黑的芭蕉落叶,还有一些辨认不清的杂物,堆积在一起,形成一个模糊的形状。

月光艰难地穿透头顶厚重的雾霾,吝啬地洒下一点朦胧冰冷的青辉,恰好落在这堆模糊的枯枝败叶之上。

那惨白的光影在坑洼不平的地面和乱叶断枝堆叠的轮廓间流动。落在芭蕉叶巨大而焦黑的叶柄褶皱处,扭曲的光影如同古老钟鼎上蚀刻的神秘符文……落在断枝杂乱堆叠的角度,竟陡然显出飞檐陡折之势!如同宫阙翘起的檐角……那堆枯枝败叶的肮脏轮廓,在朦胧月光和残破竹篱的背景下,竟瞬间异化!如同记忆深处倾宫的巍峨基座!琼室那温润通透的玉石墙,在月光里反射着幽光!

更远处,浓雾弥漫的暗影勾勒出山峦巨大起伏的轮廓。那轮廓在迷蒙的视野里、在濒临枯竭的意识里,竟开始扭曲、拔高、耸峙!如同一座巨大的、被烟雾缭绕、高插入云的——瑶台!

夏桀那早已枯涸、如同封冻沼泽般的浑浊眼球,瞬间被一股奇异而灼热的洪流冲开!瞳孔猛地扩张到极致!仿佛有两束无形的地狱磷火在眼底深渊被骤然点燃!爆发出一种骇人的、回光返照般的炽烈!一种扭曲的、掺杂着巨大痛苦与虚假狂喜的癫狂光芒!他张开干裂乌紫的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拉扯般的急促喘息声!

那破败的竹棚!那污秽的枯枝败叶!那月光下扭曲的幻影!在濒死者最后的视线里,轰然燃烧、扭曲、重组!

那是——

“琼宫……瑶台!”

一声嘶哑尖锐、非人般的厉吼从他那破裂的胸膛里挤压出来!带着无尽的狂喜、无穷的恨意、无法言喻的毁灭欲!他庞大的残躯,那早已被掏空只剩骨骼的巨兽之形,猛地挣脱了最后一线束缚,爆发出焚尽一切的力量!

他像一头发狂的蛮牛,拖着血肉模糊的双足,践踏着院中冰冷的污泥烂草!直扑向那堆在月光下散发着诱人暖玉般光泽的“琼宫瑶台”!沾满泥污和血痂的枯槁巨手,带着无法形容的渴盼和撕碎一切的暴戾,狠狠向着那幻象般的玉墙抓去!

指尖触到的,不是温润玉石,而是锋利粗糙的、带着冰冷露水的芭蕉叶边缘!如同钝刀割过朽木!毫无阻隔地撕开了他手臂松弛冰冷的皮肉!冰冷的露水混着污黑的泥土瞬间涌入伤口!

紧接着!

哗啦——轰!

那堆勉强支撑的枯枝朽叶连同肮脏的芭蕉叶,在他暴烈的冲击和自身重量的压迫下,彻底崩溃坍塌!

没有玉石的撞击!只有湿冷沉重、腐土气息的枯枝败叶,如同最残酷的嘲笑劈头盖脸狠狠砸下!将他倾尽最后力量扑击上前的庞大身躯彻底淹没!

噗通!

夏桀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只听见一声沉闷的、身体砸进冰冷泥泞里发出的、如同腐朽巨木落水的微响。湿冷腥臭的泥土腐叶气息疯狂涌入他的口鼻,灌满他的肺腑。

眼前一片模糊摇曳的光——是月光穿过坍塌的枝丫缝隙,在他浑浊失焦、最终涣散的瞳孔里投下的最后一点晃动的碎影。那碎影像倾宫碎裂时的玉屑,像琼室崩塌前的流光,缓缓地……缓缓地……彻底熄灭。

亭山的夜风呜咽着穿过这片废墟般的院落,吹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那一动不动的庞大躯骸之上,如同覆盖上第一层最简陋的尸衣。月光依旧冰冷地照着,照着这片死寂的南巢之隅,照着那堆埋葬了末代暴君的枯枝败叶,如同青铜器上最后一抹凝固的、失落的残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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