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荒原,带来远处沼泽特有的、混杂着腐殖质与某种腥甜气息的怪风。残破的军堡矗立在昏黄的天幕下,墙体布满爪痕与腐蚀的印记,无声诉说着此前战斗的惨烈。
军堡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刀剑难伤,蛊毒更是触之即死,还能催动毒虫形成潮汐…这蛊母,几乎毫无弱点。”一个脸上带着新疤的将领声音沙哑,拳头重重砸在简陋的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众人沉默。面对这种超乎想象的怪物,惯常的勇武与战阵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陆昭然站在了望孔前,望着远处那片翻滚着诡异紫气的沼泽。他如今体内空荡,感受不到丝毫内息流转,但正因如此,五感对周遭环境的感知反而被放大到极致。风里细微的湿度变化,远处水泊荡漾的波纹,甚至泥土下虫豸的窸窣,都异常清晰地流入他的感知。
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并非毫无弱点。”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这个“普通人”身上。
“蛊母力量源自沼泽毒瘴,与水汽共生。”陆昭然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它畏雷火,更畏其沛然刚烈之气。我曾阅异闻,雷霆不仅能克邪祟,其炽烈阳刚更能瞬间蒸腾水汽,扰乱毒瘴。”
一位老资格的斥候队长皱起眉:“道理不错,可谁能引天雷?就算能,又如何精准劈中那藏身沼泽深处的妖物?”
“人不引天雷,”陆昭然走到那张粗糙的边境地图前,手指点向环绕军堡西南侧的那条浑浊水道,“我们可以造‘地雷’。”
他的指尖落在“护城河”三个字上,然后划向军堡内存放守城器械的库房标志。
“库中应还有为应对蛮族攻城而储备的‘震天雷箭’?取其火药,混以粗铁砂、碎铜片,以油布包裹,制成特制雷箭。不需精准,只需足够多。”
孤鸿子一直闭目养神,此刻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光,他沙哑地补充:“蛊母灵智不低,寻常诱饵绝不会轻易离开沼泽核心…需连环计。”
计划在低声的商议中迅速完善,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推敲,利用了一切可利用的地形、物资、乃至人心。
翌日黄昏,残阳如血。
一队精心挑选出的死士,带着决然的表情,依计冲向沼泽边缘。他们并不接战,只是疯狂地向沼泽内投掷火把、硫磺球,以及大量取自军堡厨房的、新鲜宰杀的牲畜血食。
浓烟与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粗暴地侵扰着沼泽的“宁静”。
沼泽深处,传来一声尖锐得足以刺破耳膜的嘶鸣,充满了被触怒的狂躁。大量的毒虫开始骚动,汇聚成令人头皮发麻的黑潮,向外涌动。
但蛊母本身,并未立刻现身。
直到——孤鸿子在两名军士的搀扶下,出现在军堡一段破损的矮墙上。他白发苍苍,身形佝偻,在猎猎风中仿佛随时会倒下。他剧烈地咳嗽着,甚至“不小心”咬破舌尖,一缕蕴含着奇异气息、微弱却精纯的“本源血气”随风逸散而出。
对于依靠吞噬生命精华进化的大蛊母而言,一个曾经强大的武者所散逸出的这种“本源”,哪怕再微弱,也如同黑暗中最诱人的灯塔,是难以抗拒的至高滋补!
“嘶——!!”
一声更加尖锐、充满贪婪与渴望的嘶吼震彻四野!沼泽中心泥浆冲天而起,一个庞大、扭曲、布满诡异花纹和复眼的恐怖身躯终于显现,裹挟着滔天的毒瘴与虫潮,以惊人的速度脱离沼泽,直扑军堡!它所过之处,地面留下焦黑的腐蚀痕迹。
“来了!按计划,引它入河!”了望塔上声嘶力竭的吼声响起。
军堡闸门轰然落下,暂时阻隔虫潮。诱敌的死士们拼死向预定区域撤退。
蛊母的目标只有一个——墙上那个散发着诱人气息的“补品”!它庞大的身躯无视了脚下地形,轰然冲入那条浑浊的、看似毫无威胁的护城河,河水瞬间被染成诡异的紫黑色。
就是现在!
陆昭然眼中锐光一闪,猛地挥下手臂!
“放!”
埋伏在河岸两侧的士兵们用尽全身力气,将早已准备好的、数以百计的特制雷箭,用强弓劲弩,甚至直接用手,疯狂地投向护城河!
噗通!噗通!噗通!
沉重的雷箭如同雨点般砸入河水之中。
“爆!”
第二声令下,带着火星的箭矢射向河面那些预先设置的、浸了火油的浮标!
轰!轰!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连环响起!整个护城河仿佛被一只巨手从底部掀开!火光冲天而起,强大的冲击力将河水炸成漫天水雾!
更致命的是,混在火药中的无数铁砂碎铜,在爆炸中携带着巨大的动能,如同死亡的风暴,瞬间席卷了蛊母庞大的身躯!它坚逾钢铁的甲壳在如此密集的近距爆炸冲击下,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而最大的杀招,紧随其后——
爆炸引燃了预先沉在河底的大量粗铁丝网,这些铁丝网与投入水中的雷箭残骸、以及河水中天然的导电物质瞬间形成了数张巨大的、覆盖整个河道的临时电网!
璀璨夺目的蓝白色电光在水面上疯狂跳跃、蔓延、交织!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巨响!
河水,成了最完美的导体!
“嘶嗷——!!!”
蛊母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到极致的凄厉尖嚎!它庞大的身躯在雷火与电网的双重打击下剧烈地抽搐、翻滚!电光无情地穿透它的甲壳裂缝,灼烧着它相对脆弱的内里,蒸腾着它赖以生存的水汽与毒瘴!
刺鼻的焦臭味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之前的腥甜!
雷火稍歇,河水仍在沸腾,冒着滚烫的白汽。
那不可一世的蛊母,大半身躯焦黑破碎,瘫在滚烫的河水里,只剩下残余的肢节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着,复眼中的凶光彻底黯淡下去。
残存的毒虫失去了主宰,瞬间陷入混乱,四散奔逃。
军堡内外,先是一片死寂。
随即,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幸存的将士们挥舞着兵刃,发出震天的欢呼!
陆昭然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他转过身,看向墙头。
孤鸿子依然站在那里,由军士扶着,狂风撩动他如雪的白发。老人望着河中那具仍在冒烟的焦黑残骸,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已久的浊气。
他转过头,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与下方的陆昭然遥遥相望。
无需言语。
夕阳的余晖落在老人苍老而平静的脸上,也落在下方那个青衫落拓、以凡人之躯布下杀局的年轻人身上。
一者在墙头,一者在墙下。
中间隔着硝烟、焦臭与沸腾的河水。
却仿佛有某种比武功更坚韧、比血缘更深厚的东西,在无声地流动、共鸣。
硝烟尚未散尽,焦臭与蒸腾的水汽混杂在一起,弥漫在护城河两岸。将士们的欢呼声浪般起伏,劫后余生的狂喜冲刷着战场上的血腥与恐惧。
陆昭然立于欢呼的人群边缘,青衫染着泥点与烟尘,袖口被火星燎出几个焦黑的破洞。他微微仰头,望着墙头那道身影。
孤鸿子由军士搀扶着,缓缓直起些腰。夕阳的金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脸上,照亮了那沟壑纵横的皱纹,每一道都像是岁月与苦难共同刻下的铭文。那满头的银发在风中散乱,映着火光,仿佛自身也在燃烧。
没有内力支撑,他看得并不真切,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轮廓,以及那轮廓周身被夕阳勾勒出的、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但他能感受到那道目光。
跨越了沸腾的河水、弥漫的硝烟、鼎沸的人声,安静地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惊涛骇浪的欣慰,也没有如释重负的狂喜,只是一种极深、极静的平和。像是暴风雨过后,深邃的海面,吞噬了所有喧嚣,只余下包容一切的沉默。
仿佛在说:看,这便是了。
不必凭借傲视群伦的武功,无需依仗石破天惊的剑气。以凡人之智,借天地之势,亦可挽狂澜,护苍生。
陆昭然缓缓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满是硝烟与焦土的气息,却奇异地带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他收回目光,看向身旁那些激动得满脸通红、甚至相拥而泣的士兵们。
他蹲下身,帮一个腿部被毒虫擦伤、行动不便的年轻士卒包扎伤口,动作熟练而平稳。那士兵兀自沉浸在兴奋中,语无伦次地说着:“死了!那怪物真的死了!陆兄弟,你看到没有?那些雷…老天爷…”
陆昭然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打好最后一个结。
另一边,几个老兵已经拖着疲惫的身躯,开始自发地清理战场,收敛同伴的遗骸,将那些失去威胁的毒虫尸体扫入火堆。没有人命令,一切都在一种沉重的默契中进行。
胜利的喜悦很快沉淀为一种更为肃穆的哀悼与疲惫的坚韧。
孤鸿子也被军士小心地搀扶下来。他脚步虚浮,落地时甚至踉跄了一下,身旁的军士立刻用力扶稳。老人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他慢慢走过那些忙碌的士兵,走过燃烧的火堆,目光扫过那些焦黑的残骸和牺牲者的面容,浑浊的眼底似有微光波动,最终归于深潭般的寂静。
他走到陆昭然身边。
陆昭然正将一名伤员扶到担架上,站起身,与师父的目光相遇。
“师父。”
孤鸿子微微颔首,视线落在他被燎破的袖口和沾满泥灰的手上,声音沙哑低沉:“可有受伤?”
“没有。”陆昭然摇头,顿了顿,又道,“大家都…很好。”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在满是狼藉的地面上拉得很长。一老一少,就这样站着,身后是忙碌的士兵、跳跃的火光、以及那具逐渐冷却的庞大残骸。
一名负责清点战果的校尉大步走来,脸上带着激动过后残留的红晕,对着孤鸿子和陆昭然抱拳,语气恭敬了许多:“老先生,陆兄弟,伤亡清点完毕,比预想的好太多!多亏了二位…”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最终更多落在陆昭然身上。显然,那精妙的布局和最后的决断,已让所有人明白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才是此计的核心。
陆昭然却侧过半步,微微指向孤鸿子:“是师父洞察先机,晚辈只是查漏补缺。”
校尉恍然,连忙又向孤鸿子郑重行礼。
孤鸿子只是淡淡摇了摇头,咳嗽了两声,声音疲惫:“侥幸而已。收拾干净,防备未尽之毒虫,救治伤员要紧。”
校尉连声应下,匆匆去了。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沉入远山,墨蓝的夜幕开始点缀星子。营火被逐一点燃,照亮人们疲惫却安稳的脸庞。
陆昭然去领了两份简单的饭食,一碗粟米饭,几块咸菜,一碗看不到油花的菜汤。他端着回到临时清理出的角落,递给孤鸿子一份。
师徒二人席地而坐,默默吃着。
饭菜粗粝,难以下咽。陆昭然吃得很慢,孤鸿子更是咀嚼了许久才咽下一口。
饭后,陆昭然收拾了碗筷,又去火头军那里要了一壶烧开的热水回来,给师父倒上一碗。
孤鸿子捧着温热的粗陶碗,热气氤氲了他苍老的面容。他望着跳跃的营火,忽然低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身旁的徒儿听:
“武功…是器。侠道…是心。”
“器可碎,心不可失。”
陆昭然添柴的手微微一顿,火光照亮他沉静的侧脸。他看着师父被火光映亮的、那双看透了荣辱与生死的眼睛,缓缓点头。
“弟子谨记。”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沼泽残余的湿冷气息,却被近处的营火暖意驱散。
星河渐次清晰,低垂欲坠,无声地笼罩着这片刚刚经历死生、重归宁静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