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峪洞穴被强行封锁,但知识的洪流一旦决堤,便再难彻底遏制。那幅描绘着星际战争的骇人壁画,其细节通过几位被软禁翰林的隐晦交流、以及工部尚书密奏中的碎片化描述,依旧如同病毒般,在帝国最高层一个极小范围内悄然传播,引发着无声的惊涛骇浪。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首辅、工部尚书、兵部尚书以及几位被紧急召见的、德高望重却对“地变”内情知之甚少的大学士,屏息凝神。墙上悬挂着一幅精心临摹缩小的壁画摹本,那星辰崩碎、巨舰互搏、异形吞噬的可怖场景,依旧冲击着每一位观看者的认知极限。
“荒谬!简直是荒谬绝伦!”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学士,颤巍巍地指着摹本,他是当代理学泰斗,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上古之世,乃圣王治世,垂拱而天下治,怎会有如此……如此怪力乱神之景?此必是前朝遗民,或西域妖人,刻意伪造,以乱人心!或是工部开山凿石时,误入了某个……某个前代画师的狂想洞窟!”
另一位较为开通的学士则沉吟道:“观其笔法、气象,确非寻常画工所能为。且这材质……非金非石,光滑如镜,亦非世间所知。然,说是星际战争,未免太过骇人听闻,远超圣贤典籍所载。或许是古人以夸张笔法,记载某次罕见的天象灾变,或是……部落征伐的神话演绎?”
质疑声占据了主流。固有的世界观和知识体系,构成了一道坚固的壁垒,让他们本能地拒绝接受如此颠覆性的解释。毕竟,承认壁画为真,无异于承认整个华夏文明的源头、乃至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都需要彻底重写。
工部尚书脸色难看,他亲眼所见,那洞壁的冰冷触感和超越时代的工艺做不得假,但他无法说服这些饱学大儒。
就在争论陷入僵局之时,一直在旁沉默观察的陆昭然(他因之前的“护盾”之功和学识,虽被边缘化,仍得以参与此类机密会议)忽然缓缓开口:“诸位大人,可否容我一观壁画颜料的样本?”
众人目光投向他,带着疑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这个差点掏空国库的“术士”又想搞什么名堂?
首辅微微颔首示意。一名小太监立刻端上一个玉盘,盘中放着几片从壁画不起眼处小心翼翼刮下的、微小的颜料碎屑。
陆昭然没有用手去碰,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水晶透镜(弗朗西斯教士的赠礼),又向太监要了一根银针。他将透镜对准那些碎屑,仔细观察了许久,眉头越皱越紧。
随后,他做了一个令人意外的举动。他示意太监将玉盘端到窗边阳光直射之处,然后拉上了厚厚的窗帘,让书房内陷入一片昏暗。
在黑暗中,那些原本毫不起眼的颜料碎屑,竟然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见的、幽绿色的荧光!
“咦?”几位大学士发出了惊疑之声。
陆昭然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此乃‘夜明珠’之光?非也。寻常夜明珠需先吸纳日光或火光,方能于暗处发光片刻。而这些碎屑,无需预先吸纳光源,便可自行发光,虽微弱,却持久不息。”
他重新打开窗帘,日光下,那些碎屑又恢复了平凡。他转向众人,目光扫过那些惊疑不定的面孔:“在下早年于钦天监古籍中,曾见过类似记载。前朝有方士炼丹,偶得一种奇异‘金石’,置于暗处能自发幽光,性极寒,能灼伤肌肤,且……能令周遭空气产生一种特殊的‘气’,能使照相底片感光(他用了某种古老的术语描述放射性)。”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西洋学者,近年称此类物质为——‘镭’(Radium)。乃天地间一种极稀有、极不稳定之元素,绝非自然形成之颜料所能拥有!更非古人所能轻易提炼和应用!”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镭?”老学士喃喃自语,这个陌生的西洋词汇带着一种冰冷的科学权威,狠狠撞击着他们的认知。
无需陆昭然再多言,结论已呼之欲出:
这壁画,绝非古人凭想象所能伪造!
其颜料中含有远超时代的、具有放射性的特殊物质!
这只能证明,壁画的创造者,掌握着一种远超想象、甚至理解范畴的科技水平!
那些星际战争的场景,那些奇异的战舰和武器……很可能,并非虚构!
“而且,”陆昭然补充道,声音低沉下去,“诸位大人请看壁画中,那些‘我方’人形战士所使用的武器、所驾驶的战车……其造型风格,是否与西域荒漠中偶尔发现的某些巨大残骸……有几分相似?”
工部尚书猛地一震!他想起了奏报中关于西域残骸的描述!
而兵部尚书则想到了另一个更可怕的问题:如果壁画为真,那么这场战争的结果……显然是人类一方惨败,逃亡至此。那么,壁画中那些吞噬星辰的恐怖存在……它们现在何处?那地底的“噬星之核”,与它们又是何种关系?!
御书房内,再无质疑之声。只有一种冰冷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缓缓攥紧了每个人的心脏。
古老的并非只是神话,还有战争。一场战败后、被迫遗忘的、来自星海的战争。
而失败的阴影,似乎从未真正离去。
皇帝一直沉默地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扶手,脸色在阴影中晦暗不明。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
“今日之事,出此殿门,皆忘之。”
“工部。”
“臣在。”
“铁路,加速修建。但不是通往军械库。”皇帝的目光投向西方,投向那遥远而未知的、壁画中逃亡而来的方向,“朕要一条……能最快通往西域的铁路。”
“巴顿爵士的营地,弗朗西斯的工坊,沈星澜……还有陆卿你发现的那种蓝色晶石……”
皇帝的目光最后落在陆昭然身上,深邃无比:
“我们需要更多。更多力量。”
古老的壁画,以其蕴含的放射性真相,终于轰碎了最后一丝侥幸。帝国这艘巨轮,在惊涛骇浪中,被迫开始调整它沉重的航向,驶向那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深黑大洋。
而遥远的西方,沈星澜他们刚刚点亮的那一丝微弱的科技之火,已然成为了这黑暗航程中,唯一可见的、却也可能引来巨兽的灯塔。
西方山谷,警报声撕破夜空,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
沈星澜一把抓起刚刚完成能量核心设计图的黑石板,塞入怀中,另一手已握紧佩刀。弗朗西斯慌忙将几块最重要的蓝晶和图纸塞进一个铁箱。陆昭然强撑着站起,将散发着不祥红光的黑盒星图紧紧抱在胸前。
“出去!快!”巴顿爵士的怒吼从工坊外传来,伴随着兵刃交击和怪物刺耳的嘶鸣!
三人冲出工坊,眼前的景象让即使历经生死的他们也倒吸一口冷气!
不再是之前遇到的那些被地底能量扭曲、行动迟缓的傀儡或变异生物。此刻从山谷西侧黑暗中涌来的,是真正的、成建制的杀戮造物!
它们通体覆盖着暗沉的黑曜石般甲壳,节肢锋利如镰刀,复眼闪烁着无情的红光。它们的行动迅捷而协调,如同潮水般冲击着营地简陋的木栅栏和士兵们仓促组成的防线。士兵们的刀剑砍在它们甲壳上,只能迸溅出火星,难以造成有效伤害。而它们的前肢却能轻易刺穿皮甲,甚至撕裂盾牌!
更可怕的是,在这些地面部队的后方,隐约有几个臃肿庞大的阴影,它们如同活体炮台,腹部鼓动,猛地喷射出炽热的、带着腐蚀性的酸性孢囊!孢囊落地炸开,绿色的酸液四溅,士兵沾上即刻皮开肉烂,木质工事嗤嗤作响,迅速碳化!
“稳住!汽弩队!瞄准那些喷吐的大家伙!”巴顿爵士身先士卒,挥舞巨剑劈翻一头冲到他面前的怪物,声嘶力竭地指挥着。
临时组建的汽弩小队终于就位,沉重的弩车在蒸汽机的驱动下发出呻吟。士兵们紧张地操作着,瞄准,发射!
嗤——!
高压蒸汽推动着特制的钢芯弩箭,以惊人的速度射出!
噗嗤!
一支弩箭成功命中一头喷吐怪物的腹部,直接将其洞穿!那怪物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轰然倒地,体内未喷出的酸液四处流淌,反而灼伤了不少周围的怪物。
“有效!”士兵们发出一阵欢呼。
但他们的欢呼很快被绝望淹没。怪物太多了!汽弩装填缓慢,而且那些敏捷的黑曜石怪物已经突破了外围防线,冲入了营地内部,与士兵们展开了残酷的肉搏!惨叫声、怒吼声、金属碰撞声、酸液腐蚀声不绝于耳。营地瞬间化为人间炼狱。
沈星澜刀光如雪,护在陆昭然和弗朗西斯身前。他的刀法精准狠辣,专门攻击怪物关节和复眼的薄弱处,每一刀都能废掉一头怪物。但怪物的数量仿佛无穷无尽,他且战且退,压力巨大。
“这样下去不行!必须撤!”沈星澜大吼。
“往哪里撤?!外面全是这些东西!”弗朗西斯一边用一把大型扳手砸碎一头扑向他的怪物脑袋,一边绝望地喊道。
陆昭然的目光却死死盯着怀中的黑盒星图。星图上,代表他们所在位置的光点几乎被那片汹涌的暗红色彻底淹没。但就在这片代表死亡的红光边缘,一条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能量流,正从星图角落的一个小光点延伸出来,蜿蜒指向山谷更深处的一个方向!
那个小光点,是之前发现黑盒和蓝晶的战车残骸点!而这条幽蓝能量流……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
“这边!跟我来!”陆昭然忽然用尽力气喊道,指向那条能量流指引的方向,“去那个残骸点!那里……可能有生路!”
巴顿爵士听到了他的喊声,此刻也顾不得多想,立刻下令:“全体!向东南方向残骸点突围!汽弩断后!”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残存的士兵们,朝着陆昭然指引的方向拼死冲杀。沈星澜开路,巴顿爵士断后,弗朗西斯护着陆昭然,一行人如同狂涛中的一叶扁舟,艰难地向山谷深处移动。
每前进一步,都付出惨重的代价。士兵不断倒下,汽弩在发射完最后一支箭后也被怪物淹没。
终于,他们冲到了那辆半埋的战车残骸旁。这里怪物似乎稍少一些,但依旧源源不断地围拢过来。
“这里!入口在这里!”陆昭然根据星图指引,扑到残骸底部一处被沙石掩埋大半的破损处。那里似乎原本是一个检修舱门,此刻扭曲变形,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缝隙!
“快进去!”沈星澜一脚踹飞一头扑来的怪物,大吼道。
幸存者们争先恐后地钻入缝隙。巴顿爵士是最后一个,他魁梧的身躯挤进去异常艰难,几乎在入口处卡住,还是里面的士兵拼命将他拽了进去。
沈星澜守在入口,刀光舞得密不透风,暂时挡住了潮水般涌来的怪物。但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
“星澜!快!”陆昭然在黑暗的通道内焦急地喊道。
沈星澜深吸一口气,猛地向后一跃,同时反手掷出几枚随身携带的、弗朗西斯用火药临时改装的爆炸物!
轰!轰!
爆炸暂时阻断了追兵。沈星澜趁机敏捷地缩身钻入缝隙!
几乎在他进入的同时,无数怪物的利爪和酸液便覆盖了入口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和腐蚀声。
通道内一片漆黑,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和伤员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尘埃味。
陆昭然手中的黑盒星图成了唯一的光源。幽蓝的光芒照亮了这条狭窄、向下倾斜的金属通道。
“这……这是什么地方?”一个士兵颤抖着问。
“那辆战车的……内部?”弗朗西斯抚摸着冰冷光滑的金属壁,语气中充满了惊叹,“看这工艺……远超我的想象!”
陆昭然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盯着星图。那条幽蓝的能量流进入这里后,变得更加清晰了,直指通道深处。
“跟着光走。”他哑声道。
一行人互相搀扶着,沿着通道艰难下行。通道越来越深,仿佛没有尽头。周围开始出现更多破损的管线和控制面板的残骸,风格与中原和已知西域文明截然不同。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道厚重的、边缘闪烁着微弱应急灯光的密封门。门体严重变形,卡死在了半开的状态,刚好能让人侧身挤过。
挤过密封门,眼前的景象让所有幸存者,包括沈星澜和陆昭然,都震撼得无以复加!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战车内部空间,而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机库!
机库穹顶高耸,望不到顶。其规模,甚至远超他们之前所在的整个山谷营地!远处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到更多庞大如山岳的、覆盖着尘埃的机械轮廓和战舰残骸,如同史前巨兽的坟墓,沉默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惨烈。
而他们正前方,最近处,赫然停放着一艘相对“完整”的、造型流畅如飞梭、通体覆盖着暗蓝色哑光装甲的……飞船!
它静静停放在那里,仿佛只是沉睡了。舰体上那些复杂的纹路和偶尔闪烁的微弱光点,与陆昭然手中的黑盒、以及那设计石板的风格如出一辙!
那条幽蓝的能量流,最终就连接在这艘飞船的腹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接口上!
“上帝啊……”弗朗西斯扑到飞船脚下,抚摸着那冰冷光滑、绝非地球工艺的装甲,激动得老泪纵横,“这是……这是真正的星舟啊!”
陆昭然手中的黑盒星图,光芒大盛,与飞船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嗡——!
飞船腹部,一道隐藏的舱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露出内部温暖而柔和的灯光,以及一条通往内部的舷梯。
仿佛沉睡了千万年的巨兽,终于向它的唤醒者,睁开了眼睛。
生的希望近在眼前,然而,更大的未知和可能潜藏的危险,也在这艘来自星海的古老飞船内,等待着这群绝境中的幸存者。
他们点燃的微火,不仅引来了狩猎的巨兽,更……唤醒了一条或许本不该在此刻苏醒的、来自群星之间的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