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方才关于白银与护盾的激烈争吵余音未散,一种新的、更切近的危机感又悄然弥漫开来。
户部尚书显然有备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出列,这一次目标明确,直指殿内另一位重臣——执掌锦衣卫的指挥使,以及他身后如影子般存在的沈星澜。
“陛下!”老尚书声音沉痛,“国之用度,已濒枯竭。‘玄甲灵枢阵’耗费甚巨,然事急从权,尚可理解为非常之法。然则,朝廷诸多开销,是否皆属必要?臣闻锦衣卫下设‘异闻司’,专司查探神怪诡谲之事,耗费颇丰,然所获几何?不过些乡野怪谈、虚妄之说!如今国用艰难,此等虚耗钱粮之所,理应裁撤!其所属人员、一应经费,当立即充归国库,以解燃眉之急!”
此言一出,部分大臣纷纷附和。削减锦衣卫的经费,尤其是裁撤那个神秘且权力模糊的“异闻司”(特殊行动组的对外名称),对许多文官来说,无异于削去天子一把过于锋利的刀,正中他们下怀。
龙椅上的天子眉头紧锁。国库空虚是事实,任何不必要的开支都显得格外刺眼。他目光扫向锦衣卫指挥使。
指挥使硬着头皮出列:“陛下,异闻司所查,并非全然虚妄。京城近日诸多异状,西域使馆、地脉震动,皆需专人查探……”
“查探?”一位御史立刻冷笑打断,“查探出什么了?莫非指挥使也要学陆监正,说些‘天外之客’、‘地心之眼’的怪力乱神之语来糊弄陛下,再讨要几百万两银子吗?”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陆昭然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任何玄乎的说法在此刻都极易引来攻讦。
就在这时,本该缄默的陆昭然却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陛下!不可!异闻司绝不能裁!”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皇帝。一个待罪之身的钦天监正,竟敢再次开口干预朝政?
陆昭然挣扎着,不顾侍卫的阻拦,急声道:“陛下!地脉异动、煞气滋生,绝非偶然!西域使馆之事更是疑点重重!若无专业之人深入查探,厘清真相,今日裁撤的是异闻司,他日祸起萧墙,我等皆如盲人夜行,覆灭在即啊!那护盾只能暂保一时,根源未除,大患始终未去!异闻司便是查明根源的关键!”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却再次触动了文官们敏感的神经和固有的认知边界。
“荒谬!” “陆昭然,你自身难保,还敢妖言惑众!” “陛下,此人大逆不道,其心可诛!”
弹劾之声再起。但这一次,沈星澜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几个声音显得格外急切,甚至有些……刻意。
一名中年言官出列,语速极快,言辞犀利,几乎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陛下!陆昭然之言,实为保全同党之借口!锦衣卫异闻司,与钦天监过往甚密,其所行之事,多有不经之处,耗费国帑,一无所成!臣怀疑,此前那三千七百万两白银,未必全数用于皇庄,或恐有部分流入异闻司,以供其奢靡挥霍、结交私党!臣恳请陛下,不仅裁撤异闻司,更应彻查其历年账目,严惩贪蠹之辈!”
这话极其恶毒,直接将陆昭然和异闻司绑在一起,扣上了贪污腐败的帽子!
“臣附议!” “臣亦怀疑!” “请陛下明察!”
接连几位言官出列,口径惊人一致,目标直指异闻司的经费问题,甚至隐隐将火引向沉默的锦衣卫指挥使和沈星澜。
沈星澜眼神冰寒。他认出了,那几个最活跃的言官,平日分属不同派系,甚至互有龃龉,此刻却配合默契,如同演练过一般。他们背后的影子若隐若现。
是单纯的政治倾轧?是某些人想趁国库空虚的机会削弱锦衣卫?还是……有人不想让异闻司继续查下去?不想让任何人触及西域使馆和地脉深处的秘密?
皇帝的脸色越发难看。陆昭然的坚持,言官们的群起攻讦,让他陷入了两难。国库空虚的压力是现实的,但陆昭然赌上性命的警告和地脉的异常也让他心生警惕。而言官们提出的贪污嫌疑,更是必须正视的问题。
“够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异闻司一事,容后再议。但其一应经费,即日起削减七成!所有账目,由户部、都察院联合核查!”
这是一个妥协,也是一个信号。
削减七成经费,无异于名存实亡。联合核查账目,更是套上了紧箍咒。
指挥使脸色一白,躬身领旨:“臣……遵旨。”
那些出列弹劾的言官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虽未完全达到目的,但显然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悄然退回了班列。
沈星澜握紧了拳。经费被削,行动必然受限。核查账目,更会牵制大量精力。背后煽风点火之人,目的已然达到。
退朝后,沈星澜与指挥使并肩走出大殿,气氛凝重。
“有人不想我们查下去。”指挥使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寒意。
“而且能量不小,能同时驱动这么多言官。”沈星澜补充道,“西域使馆……地底的东西……看来不止我们着急。”
背后煽动者是谁?是朝中某些固守“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顽固派?是与西域有利益勾连的勋贵?还是……更深沉、更了解那“大地之心”秘密的势力?
削减经费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斗争,此刻才刚刚从朝堂的阴影中,转入更幽暗的战场。沈星澜知道,异闻司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艰难,也更加危险。
异闻司的院落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魂魄。
户部和都察院的算盘高手们如同蝗虫过境,带着冰冷的公式和怀疑的目光,将一箱箱卷宗账册查封抬走。原本隐于暗处、行动迅捷的缇骑们,此刻大多无所事事地站在檐下,或擦拭着已然无法领到新箭矢的弓弩,或沉默地看着经费削减的公文被贴在斑驳的墙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茫然。
七成经费。这意味着外出探查的津贴大幅缩水,意味着损坏的装备无法补充,意味着许多安插在暗处的眼线将因断饷而失效。更致命的是,那联合核查如同一把悬顶之剑,让任何非常规的支出都变得束手束脚。
沈星澜站在院中一棵老槐树下,阴影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指挥使被叫去应对无尽的质询,此刻,他就是这群被困猎鹰的首领。
“头儿,西域使馆那边……还盯吗?”一个亲信压低声音问道,脸上带着不甘,“弟兄们轮流去,但没了车马津贴,光靠腿脚,效率太低,而且容易暴露。”
“盯。”沈星澜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但补充道,“换人,减频,用最老练的。不是监视,是观察。记录任何异常出入,尤其是运送物资的车辆,但绝不允许靠近,更不准冲突。”
“那……皇庄地脉呢?地下的动静……”
沈星澜目光微凝。那日地牢深处感受到的、如同心跳般的搏动,至今让他脊背发凉。
“地脉那边,我亲自去。”他沉声道。皇庄守卫森严,且有钦天监的人日夜监测,硬闯不可能。但他必须去,哪怕只是在边缘感受一下,确认那“东西”的状态。陆昭然被囚,能直观感知地脉变化的人,几乎没有了。
亲信面露忧色:“头儿,那边现在风声鹤唳,您单独去太危险了!而且没有经费,很多应对意外的家伙事儿都申请不下来……”
“无妨。”沈星澜打断他,“有些事,不是有钱才能做的。”
他转身走进值房,从自己私人的储物柜最底层,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皮囊。里面没有官制的精良装备,只有几样他私人收藏、或是多年前江湖旧友所赠的小玩意儿:一包特制的药粉,几枚边缘磨得极薄的铜钱,一小瓶嗅盐,还有一柄通体黝黑、毫无反光的短刺。经费可以被削减,但经验和藏在阴影里的手段,是夺不走的。
是夜,月黑风高。
沈星澜如同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潜近皇庄外围。他避开了明哨暗卡,选择了一条连皇庄内部守卫都可能忽略的、因上次地动而产生的裂缝形成的天然路径。越靠近核心区域,空气中那股淡淡的、令人心悸的压抑感就越发明显。并非煞气,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让周身内力运转都微微滞涩的力场。
他伏在一处断坡后,缓缓调整呼吸,将感知放大到极限。
脚下的大地,不再震动。
但却传递着一种比震动更可怕的寂静。
一种庞大的、正在呼吸般的寂静。
他闭上眼,几乎能“听”到那深埋地底的存在,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每一次无声的吐纳都牵引着周围的地气流转。那嗡鸣消失了,心跳般的搏动也消失了,并非停止,而是转化为一种更深层、更内敛的……蓄势。
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忽然,他耳廓微动,捕捉到一丝极不协调的衣袂破风声!不是皇庄守卫僵硬规律的步伐!
他瞬间将身体压得更低,融入阴影。
只见侧后方,几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借着地形的掩护,如同鬼魅般掠过,直扑皇庄禁地核心区!他们的身法诡异,不似中原路数,轻盈飘忽中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偶尔露出的肢体轮廓,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出非人的、冰冷的金属光泽!
西域傀儡!?它们竟然主动潜入皇庄禁地?
它们想干什么?
沈星澜心脏猛地一缩。这些傀儡的目的性极强,绝非漫无目的的查探。它们直扑的方向,似乎是……护盾的核心节点?还是那“大地之心”的正上方?
绝不能让其得逞!
经费短缺?人手不足?此刻都已抛诸脑后。
沈星澜没有丝毫犹豫,身形暴起!如夜枭扑食,直追那几道黑影!他速度极快,却在疾奔中巧妙地利用风声和地形掩盖自己的动静。
就在最前方一具傀儡即将触及一片明显有符文闪烁的地面时,沈星澜手中的黝黑短刺无声射出!
咻!
并非射向傀儡,而是射向它前方一块半人高的岩石!
啪!一声轻响,岩石爆开一小团烟雾,那并非火药,而是特制的药粉,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刺鼻的、干扰性的气味。
那具傀儡的动作猛地一滞,眼中的红光剧烈闪烁,似乎感知系统受到了瞬间干扰。
就这一刹那的阻滞,沈星澜已如雷霆般杀到!
刀光乍现!并非大开大合,而是精准、狠辣地直劈向其颈部与身躯连接的细小缝隙!他知道这些傀儡的弱点!
与此同时,他发出一声长啸!并非为了杀敌,而是为了——示警!
“敌袭!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