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阴冷尚未从骨缝中散去,萧彻回到锦衣卫衙门,另一场风暴已悄然等候。
值房内,气氛凝滞。几名身着飞鱼服、却并非萧彻直属的锦衣卫千户面无表情地站着,为首一人手持一份盖有刑部大印的公文,语气公事公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萧同知,奉刑部堂谕,贵衙经办之晋王府抄没案中,有御赐宝物流失,据查与同知麾下百户赵猛有关。此为协查公文,请同知行个方便,将赵百户及其一应案卷,移交我刑部讯问。”
赵猛,是萧彻从太原带回来的心腹之一,作战勇猛,性情耿直,负责清点晋王府库房。御赐宝物流失?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这分明是瞅准了时机,要从他身边剔掉得力人手,更是赤裸裸的敲打和羞辱!
几乎同时,另一名属官急匆匆而入,脸色难看,压低声音急报:“大人,不好了!京营那边突然闹饷,有士卒聚集哗变,口口声声说……说是您克扣了他们的太原战功赏银,才致使赏银迟迟不发!现在一群御史已经闻风而动,正要联名上奏弹劾您!”
克扣军饷,激变士卒——这是足以砍头的罪名!甚至能动摇他在军中的根基!
萧彻坐在书案后,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但案下握紧的拳,指节已然泛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刑部、京营、御史……几方发力,配合默契,这是要将他彻底按死!
值房内落针可闻,那几名刑部来的锦衣卫眼神中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时刻——
“哟,今儿个萧同知这儿可真热闹。”
一个略显轻佻散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绛红色麒麟服、腰挎绣春刀的青年斜倚在门框上,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摘的草茎,眉眼俊朗,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痞气。正是锦衣卫指挥佥事,裴九霄。
他晃悠着走进来,仿佛没看到那凝重的气氛,目光在那几名刑部锦衣卫身上溜了一圈,笑道:“几位爷这是唱的哪出啊?刑部的公文都递到我们北司来了?怎么,是觉得我们萧同知刚回来,闲着没事干,特意来给他添点乐子?”
那为首的千户脸色一沉:“裴佥事,我等奉命行事,请你放尊重些!”
“尊重?当然尊重!”裴九霄笑嘻嘻地,突然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那封公文抽了过来,扫了一眼,“哦,赵猛啊?巧了不是!”他猛地一拍大腿,“那小子前天晚上跟我喝酒赌钱,输红了眼,偷摸拿了块玉佩去当铺换本钱,让我抓个正着!人让我扣在南司禁闭室了,赃物也追回来了。怎么,这点屁事,还劳刑部的爷们兴师动众?莫非那玉佩是刑部尚书家的传家宝?”
他这话漏洞百出,赵猛岂是赌钱偷物之人?但那态度却蛮横无比,直接把人犯和赃物的管辖权揽到了自己身上,堵死了刑部要人的借口。
刑部千户气得脸色发青:“裴九霄!你胡说八道!此事……”
“此事什么此事?”裴九霄脸色猛地一沉,笑容瞬间消失,眼神锐利如刀,逼视着那千户,“人脏俱在我南司,自然由我南司审理定案!怎么,刑部的手,现在要直接伸进我锦衣卫的内务来了?还是说,你们觉得萧同知刚升迁,好欺负,什么脏的臭的都能往他头上扣?”
他一步上前,气势逼人:“要不要我现在就去敲登闻鼓,问问陛下,这锦衣卫的家,什么时候轮到刑部来当了?!”
那千户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裴九霄是出了名的混不吝,背景又硬,真闹起来,谁也讨不了好。
就在这时,又一名裴九霄的亲信快步进来,直接禀报:“大人,京营闹事士卒已被弹压!带头煽动的几个刺头已招认,是收了城外永嘉伯府管家的银子,故意闹事,构陷萧同知!这是口供画押!”他递上一份墨迹未干的文书。
永嘉伯!那是晋王妃的母族!
裴九霄拿起口供,直接摔在那刑部千户怀里,冷笑道:“瞧瞧!这边忙着给我们萧同知罗织罪名,那边连苦肉计都唱上了!怎么,刑部是不是也要把永嘉伯府一并查了?”
局势瞬间逆转!
刑部几人拿着那份口供,如同拿着烫手的山芋,冷汗涔涔而下。他们敢来刁难萧彻,却绝不敢沾手晋王余孽这摊浑水!
“滚吧。”裴九霄不耐烦地挥挥手,“回去告诉你们尚书大人,想找茬,换个聪明点的法子。这点手段,不够看。”
那几名刑部锦衣卫面如土色,狼狈不堪地匆匆离去。
值房内终于安静下来。
萧彻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是看着裴九霄。
裴九霄吐掉嘴里的草茎,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走到书案前,拿起萧彻的茶杯也不嫌,灌了一大口:“妈的,渴死小爷了。老萧,你这地方风水不行啊,尽是些臭虫苍蝇。”
萧彻沉默片刻,缓缓松开案下握紧的拳。
“谢了。”他吐出两个字。
裴九霄摆摆手,浑不在意:“谢什么?一个窝里刨食的,还能看着外人欺负上门?”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却认真了几分,“老萧,树大招风,你这回风头太劲了。暗地里的刀子,只会多不会少。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萧彻的目光扫过案上那些堆积的阴谋与算计,最终落回裴九霄脸上。
“既然躲不开,”他声音冰冷,带着一丝嗜血的锐利,“那就把放暗箭的手,一只只剁下来。”
裴九霄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这才对味!算我一个!”
锦衣卫衙门的阴冷并未因裴九霄的插科打诨而散去,反而因这突如其来的联手,滋生出一种更尖锐、更危险的张力。
萧彻重新坐回案后,那份被裴九霄摔回来的刑部公文和京营闹事的口供,如同两把淬毒的钥匙,打开了反击的闸门。
“永嘉伯府……”萧彻指尖点着口供上那个名字,眼神幽深。晋王妃的母族,晋王倒台后一直龟缩不出,没想到还敢在这个时候伸出爪子。
“这老乌龟,藏得深,但屁股擦得可不干净。”裴九霄大喇喇地拖了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他家庄子去年私下扩占了不少民田,逼死过人命,苦主状子都递到顺天府好几回了,都被压了下去。还有,他家那个宝贝儿子,在城外有个别院,养了好几房外室,开销大得很,钱来得可不怎么明白。”
这些阴私之事,裴九霄如数家珍。他看似不着调,实则手里攥着京城大半权贵的把柄,只是平日懒得理会。
萧彻看他一眼:“证据?”
裴九霄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几份皱巴巴的卷宗抄件,丢在桌上:“巧了不是?前儿个正好有兄弟查别的案子,顺手摸来的。够那老乌龟喝一壶了。”
萧彻拿起那几份东西,快速浏览。侵占田产,逼死人命,纵子行凶,甚至还有几笔与晋王封地不清不楚的银钱往来……虽不致命,但足够撕开一道血口。
“不止永嘉伯。”萧彻放下卷宗,目光冷冽,“冯奎今日见了兵部李侍郎。”
裴九霄挑眉:“李矮子?那老滑头可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冯奎能许他什么好处?等等……”他坐直了身子,“京营闹饷……兵部可是管着粮饷拨发……妈的,难不成是贼喊捉贼?”
“是不是,查了才知道。”萧彻语气平淡,“李侍郎的公子,好像最近在赌坊欠了不少债。”
裴九霄眼睛一亮:“可不是!利滚利,把他卖了都还不起!放债的是城南黑虎帮,巧了,黑虎帮背后好像站着位宫里退下来的老公公,而那位老公公……好像和李侍郎沾点亲?”
线索千头万绪,但在两个最顶尖的缇骑头子眼中,却迅速被串联起来,织成一张清晰的网。
“那就……”裴九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先从永嘉伯这老乌龟开刀?杀鸡儆猴?”
萧彻却摇了摇头。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条陈上快速写下几个名字:永嘉伯、冯奎、李侍郎、还有几个近日跳得最欢的御史。
然后,他在这几个名字之间,画上了箭头,标注了可能存在的联系。
“鸡要杀,猴子也要打。”萧彻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但要换个顺序。”
他的笔尖,率先点在了“冯奎”的名字上。
“冯镇抚使掌管北镇抚司,劳苦功高。”萧彻淡淡道,“晋王案余孽未清,线索繁杂,恐冯大人精力不济。即日起,北镇抚司协理晋王案一应卷宗、人犯,移交南司裴佥事统筹。冯大人专心处理卫内日常事务即可。”
明升暗降,直接夺了冯奎最大的权柄和接触核心机密的机会!
裴九霄吹了声口哨:“够狠!老冯怕是要气得吐血!”
萧彻不理他,笔尖又移到“李侍郎”的名字上。
“兵部李侍郎之子欠债一事,影响官声。着南司派人,‘请’李公子回来问问话,务必问清楚债务缘由,以及……是否有不法之徒借此要挟朝廷命官。”
这是要反过来,从李侍郎的儿子下手,撬开李侍郎的嘴!
“至于永嘉伯……”萧彻的笔尖最后落在那个名字上,重重一圈,“侵占民田,逼死人命,证据确凿。按《大诰》,该当何罪?”
裴九霄咧嘴,露出白牙:“轻则夺爵流放,重则……抄家问斩。”
“那就……”萧彻放下笔,抬起眼,眸中寒光凛冽,“办他。”
“不止要办,还要大张旗鼓地办。让所有人都看着,构陷同僚、勾结逆党、欺压百姓,是什么下场。”
命令一条条发出。
缇骑四出。
原本暗流汹涌的京城,仿佛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北镇抚司内,冯奎接到指令时,脸色铁青,当场砸碎了一套心爱的茶具,却敢怒不敢言。
兵部李侍郎府上,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直接闯入内院,“请”走了正在吸食五石散、醉生梦死的公子哥,李侍郎闻讯当场晕厥。
而永嘉伯府,则被大队锦衣卫团团围住,裴九霄亲自带队,如抄家般闯入,宣读罪状,锁拿永嘉伯及其一众帮凶家奴,哭嚎求饶之声震天动地,引得无数百姓围观!
雷霆手段,迅疾如风!
一日之间,风向骤变!
那些原本暗中窥伺、蠢蠢欲动的势力,被这突如其来的狠辣反击打得措手不及,人人自危!
萧彻依旧坐在那间值房里,听着外面传来的各种喧嚣和禀报,面色平静无波。
裴九霄忙得脚不沾地,却抽空溜回来一趟,拿起萧彻的茶杯又灌了一口,喘着气道:“老萧,过瘾是过瘾,但这仇可结大了!后面那帮老狐狸,怕是要疯!”
萧彻抬眸,看向窗外。
夕阳西下,将京城染上一片血色。
“那就让他们疯。”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绝对的冷酷。
“疯了的狐狸,才会更容易……露出尾巴。”
“然后,”
“一并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