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李崇巍立在诏狱幽暗的廊下,手中那卷明黄刺痛了所有人的眼。血腥与霉腐交织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唯有火把噼啪作响,映着他年轻却坚毅的面庞,和那双因急切而烧得赤红的眼。
“王公公,诸位大人!”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嘶哑,却努力撑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此乃正统七年,先帝秘赐我父李铨的赦免密旨!我父蒙冤十年,今日终可昭雪!”
那卷绢帛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一声展开,纸张边缘已泛黄卷曲,甚至带着几点可疑的霉斑,一股陈旧的尘埃气弥散开来。围观的锦衣卫和刑部官员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目光齐刷刷投向那卷足以颠覆今日局物的“圣旨”。
王振站在众人之前,猩红的蟒袍在火光下如同凝固的血液。他初时眼中亦掠过一丝惊疑,但那份惊疑迅速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玩味的审视。他并未立刻去看圣旨内容,那双细长的眼睛,却像毒蛇般,牢牢盯在了圣旨末尾——那方鲜红刺目的玉玺宝印之上。
时间一秒秒流逝,压力在李崇巍心头积聚,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王振轻笑了一声,声音尖细又冰冷,像冰锥刺破沉寂:“李校尉,孝心可嘉,胆量……更是可嘉。”
他缓缓踱步上前,阴影随着他的移动而拉长,几乎将李崇巍笼罩。他并未伸手去碰那圣旨,只是微微倾身,用戴着玉扳指的手指,虚虚点向那方朱印。
“诸位,”王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耳中,“都来看看,都来瞧瞧。这圣旨,纸张旧黄,墨迹沉黯,看来确是有些年头了,做这番旧工夫,着实费了些心思。”
李崇巍喉结滚动,刚想开口,却被王振骤然拔高的声调打断。
“可是!”王振猛地一甩袖袍,指尖几乎戳到那印文上,“这‘制诰之宝’的印玺!尔等睁眼看看!这朱砂色泽如此鲜亮妖艳,印泥油润之色未褪分毫,仿佛昨日才刚刚钤盖!再看这印文边框,清晰锐利,毫无几十年辗转存留应有的半点磨损磕碰之迹!”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两道冷电射向脸色骤然惨白的李崇巍。
“李崇巍!你告诉咱家!莫非是先帝爷未卜先知,早在十年前就预料到今日,特意用他老人家龙御归天之后才制成的新印泥,盖在这份旧圣旨上,专候着你今日来救父吗?!还是说,这印根本就是近日才假造钤盖上去的!”
“不…不是的!”李崇巍脱口而出,冷汗瞬间浸透重衣,拿着圣旨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方崭新的印章,在无数道骤然变得锐利和恍然的目光下,像一个灼热的烙印,烫得他无地自容。
王振脸上已无半分笑意,只有彻骨的阴寒和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伪造圣旨,私刻玺印,此乃十恶不赦、株连九族之罪!李校尉,你不仅救不了你父亲,还把你自己,和你全家的性命,彻底搭进去了!”
他陡然大喝:“来人!给咱家拿下这个欺君罔上的逆贼!”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猛扑而上。李崇巍下意识地想反抗,想争辩,但那卷致命的假圣旨已被狠狠夺走,反扭双臂的巨力让他踉跄跪倒在地。
在被彻底压服的那一刻,他绝望地抬起头,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王振那张在跳跃火光下显得无比狰狞的面孔,以及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杀意。
沉重的诏狱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
铁门撞击石框的巨响,如同丧钟在李崇巍的颅腔内轰鸣。最后的光亮被彻底吞噬,整个世界沉入一种粘稠、窒息的黑。潮湿的霉味、血腥气、还有绝望的味道,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鼻腔,压得他几乎呕吐。
他被粗暴地拖行,冰冷的石地摩擦着他的铠甲,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锦衣卫的手像铁钳,死死箍着他的胳膊,没有丝毫怜悯。挣扎是徒劳的,反抗更是可笑。那方崭新得刺眼的玺印,如同烙铁,不仅烙在了那卷可笑的圣旨上,更深深烙在了他的命运之上。
伪造圣旨,私刻玺印,株连九族……王振尖厉的宣判还在耳边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刺穿他所有的热血和希望。
完了。一切都完了。
不仅救不了父亲,还将整个家族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巨大的悔恨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捏碎。
他被扔进一间狭小的囚室。身体重重砸在铺着腐烂稻草的石板上,震起一阵灰尘。铁链哗啦作响,手脚被冰冷的镣铐锁住,沉重的束缚感宣告着他已成为这暗无天日之地的又一具囚徒。
脚步声远去,牢门外守卫的低语隐约可闻,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包裹了他。
李崇巍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脸埋在污秽的稻草里,身体因剧烈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父亲的容颜、母亲和弟妹惊恐的脸、还有那方该死的印章……无数画面在他紧闭的眼前疯狂闪烁。
怎么会?那圣旨……他明明查验过无数次!纸张的旧色,墨迹的沉黯,都绝非新物。为何独独那印章……
是了,是印章!
他猛地睁开眼,在绝对的黑暗里,瞳孔徒劳地放大。
有人调换了圣旨!或者,更可能的是,那呈给王振的“圣旨”,根本就是被精心炮制的第二份!一份几乎能以假乱真,唯独在印章上留下致命破绽的赝品!
谁?是谁?
王振那狰狞而笃定的面孔再次浮现。是他!一定是他!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份“赦免圣旨”出现,他甚至可能早就等着自己拿出它!那份冷静的审视,那种玩味的嘲讽,根本就是在欣赏猎物自投罗网!
巨大的愤怒取代了恐惧,像岩浆一样在他血管里奔涌。他不是输给了王振的狡诈,而是输给了自己的愚蠢!竟然以为凭借一份先帝时期的旧物,就能撼动如今权倾朝野、掌控司礼监和锦衣卫的王振!
父亲……他不仅没能救出父亲,反而成了钉死父亲、钉死整个家族的最后一根棺材钉。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上来,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黑暗。
就在这时,隔壁囚室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咳嗽声。三长一短,停顿,再三短一长。
李崇巍猛地屏住了呼吸。
这不是普通的咳嗽声。这是……他多年前在军中时, used to use (曾经使用) 的某种联络暗号。
在这座由王振牢牢掌控的诏狱最深处,是谁?在向他传递信号?
是另一个陷阱?还是……
在无边的绝望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敢捕捉的希冀,如同鬼火,在他死寂的心底,幽幽地闪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