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白日,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下缓慢流逝。缇骑四出,不断有钦天监官员或被“请”走,或直接锁拿下狱,风声鹤唳。流言在高压下暂时蛰伏,却在地下奔涌得更加汹涌。
靖王府内,却静得出奇。
萧彻换下那身染血的禁卫服饰,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闭着眼,似乎在凝神调息,压制内伤。
但识海之中,那缕极其微弱的阴寒内力,正如同附骨之疽,遥遥感应着远方一个移动的坐标。
那丝硫磺味,是锚点。
御前侍卫,身份特殊,行动范围有限。白日当值,夜间换防,其居所……大概率就在皇城西南角的侍卫值房区域。
他在等。等那侍卫换防,等那坐标静止。
日头西斜,暮色渐合。
指尖的敲击倏然停止。
萧彻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伤重虚弱之态。那坐标,在一阵移动后,终于停在了皇城西南角某处,不再动弹。
就是现在。
他身影如烟,悄无声息地滑出王府,融入渐深的夜色。皇城经过白日动荡,守卫反而更加森严,明哨暗岗增添了许多。但对一个曾在这里生活多年、又手握最详尽布防图的人来说,这些障碍形同虚设。
他避开所有巡逻路线,如同鬼魅在宫墙阴影、殿宇飞檐间穿梭。那缕内力感应越来越清晰。
最终,他停在一排规制统一的侍卫值房前。其中一间,便是坐标最终静止之处。
此时正是晚膳时分,多数侍卫尚未回房,廊下无人。
萧彻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贴到那间房的窗下。窗户紧闭,但缝隙间,那股硫磺混合烈阳草的燥热气息,比在大殿上清晰了何止十倍!不仅如此,更有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陈旧纸张和特殊墨料的腥气从中渗出。
丹书!而且绝非寻常货色!
他眼神一凛,指尖凝力,无声无息震开里面简陋的插销,身形一滑,便已入内。
房间狭小简陋,一床一桌一柜,陈设与普通低级侍卫无异。但那股硫磺与丹书的气味,在这里浓得几乎化为实质。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床底——那里有微弱的能量波动和气味源。
毫不迟疑,他单手将床板掀起。
床下并非空荡,而是放着一个毫不起眼的、甚至有些破旧的樟木箱子。但箱体上,却贴着一张暗黄色的符纸,朱砂绘就的符文扭曲诡异,散发着隔绝探查的微弱法力波动。
障眼法。可惜,太低劣。
萧彻指尖剑气一吐,那符纸瞬间碎裂化为齑粉。
打开箱盖。
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套衣物,并非侍卫制服,而是绣着云纹鹤羽的深青色道袍!道袍之下,是几本线装古籍,纸张泛黄脆硬,墨色沉黯,散发出那股浓郁的陈旧腥气。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封皮无字,只绘着一个诡异的八卦,中央却嵌着一只竖瞳。
翻开。
里面并非寻常道家经文,尽是些扭曲的符文、人体诡异姿势的图谱、以及各种闻所未闻的邪异材料炼制之法。文字佶屈聱牙,充满亵渎与贪婪的气息。
他的目光急速扫过,最终停留在其中一页。
那一页的图谱,画的竟是山川地脉,龙形盘踞!而其上的文字,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帝星飘摇,紫微晦暗,非人寿可续……当引地底龙脉之精,以星图为引,以皇血为媒,偷天换日……然龙脉暴烈,反噬极重,需以至亲血脉为器,承其冲击,方可……”
“至亲血脉为器”!
萧彻的手猛地攥紧,书页在他指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杀意瞬间盈满狭小的房间,连那浓郁的硫磺味都被压了下去!
就在此时——
门外廊下,传来沉稳而极具压迫感的脚步声,正朝着这个房间而来!伴随着一个冷肃的声音:“……今日宫中戒严,尔等夜间值守,需格外警惕,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是!侍卫长大人!”几个侍卫恭敬的回应声。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声响传来!
萧彻眼中寒光一闪,瞬间合上书册,将其塞回道袍之中,箱盖落下,床板回归原位。他整个人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滴,悄无声息地贴在了门后的死角里,呼吸、心跳近乎完全停止。
“咔哒。”
门被推开。
一个身着御前侍卫统领服饰、身材高大健硕的男人走了进来,反手关上门。
正是白日殿中,站在御座之旁,那位身上带着硫磺味的侍卫——张威!
但此刻,他脸上再无半分在御前的恭谨与木然,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燥郁,眼神锐利如鹰,下意识地先扫视房内一圈。
他径直走到桌边,拿起水壶倒了杯水,一饮而尽。随后,他习惯性地弯腰,似乎想查看床底的那个箱子。
就在他弯腰的刹那——
一道冰冷的、如同来自九幽黄泉的气息,悄无声息地贴上了他的后颈。
乌沉短刃的锋刃,紧贴着他跳动的血管。
张威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动作彻底僵住,瞳孔骤缩。他甚至没察觉到屋里何时多了个人!
“龙脉延寿……好大的手笔。”一个嘶哑冰冷的声音,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能将人灵魂冻结的寒意,“皇帝许了你什么?国师之位?还是……共享长生?”
张威喉咙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声音却强行保持着镇定:“阁下是谁?可知袭击御前侍卫统领,是何等大罪?”
“罪?”身后的声音低低地笑了,充满讥诮,“比之窃取龙脉,戕害皇嗣,惑乱江山……孰重?”
短刃的锋刃微微陷入皮肤,一丝鲜血顺着颈侧滑下。
“赵玹死了,皇帝急需一条新的走狗来替他完成那邪术。”萧彻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你身上那令人作呕的硫磺味,隔着一座大殿都能闻到。你以为,披上这身皮,就能藏得住?”
张威呼吸一窒,眼中终于闪过骇然。对方不仅知道赵玹,知道邪术,甚至精准地点出了他的来历!他猛地意识到,昨夜观星阁的变故,恐怕就与身后之人脱不了干系!
“你……你到底是……”
“那本丹书上说,需以至亲血脉为器,承纳龙脉反噬。”萧彻打断他,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狠狠凿击着张威的心理防线,“那个‘器’……被藏在哪里?”
短刃上的力量加重了一分。
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下来。
张威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人身上散发出的、绝非虚张声势的杀戮意志。那不是审问,那是索命前的最后通牒。
“……在…在…”他喉咙发干,挣扎着。
“说。”
“……在…在…”张威喉咙里咯咯作响,冷汗浸透里衣,死亡的冰冷紧贴颈动脉,碾碎了他所有侥幸。那并非恐吓,是实质的、下一刻就要割裂一切的锋刃。
“冷…冷宫…西侧最里的…枯井…”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战栗,“井底…有…有暗门…通向…地火丹室……人…人就困在那边……以地脉阴气…镇着…”
“地火丹室……”萧彻的声音低哑重复,这四个字让他周身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以地脉阴气镇压活人,这是要将人炼成纯粹的、承受反噬的容器!
“谁的主意?皇帝的?还是你的?”刃尖又递进半分,血线变粗。
“是…是陛下!是陛下!”张威急促地喘息,生怕说慢一刻便身首分离,“陛下急于续命…嫌赵玹的七星借命太慢…要我…要我寻更烈之法…我…我师门古籍中确有记载…以龙脉地火为辅…至亲血脉为引…可…可速成……但风险极大…需…需极阴之地先行‘淬炼’容器……”
“淬炼……”萧彻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底的血色一闪而逝。
就在这时,窗外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又一队巡逻的侍卫经过,火把的光晕短暂地扫过窗纸。
这细微的动静却像是一剂强心针,猛地刺醒了张威极度恐惧下的最后一丝挣扎意识——这里是皇城!他是御前侍卫统领!对方再强,难道真敢在此刻杀他?只要呼救……
他喉咙肌肉刚一动——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令人牙酸的骨裂声爆响!
萧彻另一只手如铁钳般迅疾无比地扼住了他的下颌,猛地一错!直接将他的下巴卸脱了臼!所有未能出口的呼救瞬间变成模糊痛苦的呜咽。
几乎在同一时间,贴在他颈后的短刃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横向一拉!
噗嗤——
温热的液体喷溅而出,大部分被萧彻的黑袍挡住,淅淅沥沥洒落地面。
张威眼睛猛地凸出,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两下,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随即所有的力气迅速流失,软软地向前栽倒。
萧彻松手,任由尸体倒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看都未看那具迅速冷却的尸体,目光落在溅上几滴殷红的床板上。
地火丹室……冷宫枯井……
小师妹。
他弯腰,再次掀开床板,将那个樟木箱子拖出,把里面的道袍和那几本至关重要的邪异丹书尽数取出,迅速卷入自己带来的一个宽大黑布包袱中。
随即,他走到房间角落的灯盏旁,取下灯罩,将油灯倾覆。
火苗瞬间舔舐上干燥的木质家具和布幔,迅速蔓延开来,浓烟滚滚而起。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滑出房间,融入夜色。身后,火光渐起,映红了窗纸,很快,惊惶的呼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走水了!” “侍卫值房走水了!” “快救火!”
混乱如期而至。
萧彻的身影在越来越盛的火光和奔忙救火的人群阴影中穿梭,如同一个冷漠的幽灵,直奔皇城西北角那片荒废冷寂的宫殿群。
火光与喧嚣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他的前方,只有枯井,黑暗,和那被地脉阴气镇封的、他心尖上的人。
脚步踏过荒草与残雪,迅疾如风,却又沉得仿佛每一步都踩碎一层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