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温和却坚韧的力量如同最细腻的丝网,包裹着裴铮即将爆裂的躯体,强行将那股外来的阴寒煞气和自身沸腾的龙煞压回一个岌岌可危的平衡点。但这平衡脆弱得如同琉璃,随时可能彻底崩碎。
他被那只枯瘦有力的手拖入狭窄缝隙,身体在粗糙的岩壁上摩擦,却感觉不到太多疼痛,只有无边的冰冷和麻木。意识沉浮,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缝隙外晃动的火光和裴九霄那张冷硬如铁的脸迅速远去、变小。
更深、更冷的黑暗吞噬了他。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猛地将裴铮从濒死的昏迷中震得一丝清醒!
轰!!!
紧接着,是接二连三、更加猛烈、更加恐怖的爆炸声!地面疯狂震颤,头顶的岩壁簌簌落下碎石和灰尘!
巨大的气浪甚至沿着曲折狭窄的缝隙咆哮着冲了进来,带着灼热无比的温度和令人窒息的烟尘!
“唔……”裴铮被气浪掀得撞在岩壁上,咳出几口淤黑的血,残破的身体如同被拆散。他艰难地睁开眼,透过缝隙望向来的方向——
一片赤红!
巨大的火舌正疯狂地舔舐、吞噬着后方那个巨大的洞窟!爆炸的核心似乎正是那座被裴铮破坏的幽蓝池子和青铜机械!失控的龙脉煞气混合着未完全消耗的尸骸燃料、各种诡异的药液,引发了连锁的、毁灭性的爆炸!
火光冲天,将一切映照得如同炼狱!
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叫被更猛烈的爆炸声淹没。
岩石崩塌,结构断裂的巨响不绝于耳!
“快!撤退!这里要彻底塌了!”外面传来裴九霄声嘶力竭的吼声,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杂乱的脚步声、惊呼声、被拖拽的声响混乱地响起,迅速向着甬道出口方向远离。
救援行动……引发了更大的灾难?还是……有人刻意灭迹?!
裴铮来不及细想,致命的危机感攫住了他!这条狭窄的缝隙也绝不安全!上方的岩石在剧烈震动中开始出现更大的裂缝,随时可能彻底坍塌,将他活埋于此!
拖他进来的那只手再次发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拽着他向缝隙更深处、那吹来阴风的方向疾奔!
那人的力气大得惊人,步伐极稳,在剧烈摇晃、不断塌陷的狭窄通道内,如同游鱼般灵活穿梭,总是能险之又险地避开砸落的巨石。
裴铮被他半拖半拽,身体如同破布袋般被拉扯,剧痛不断冲击着他最后的意识。他只能模糊地看到前方是一个佝偻瘦小的背影,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几乎与岩石同色的破烂衣袍。
轰隆!哗啦——!
身后传来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炽热的火浪和浓烟追着他们的屁股冲来!他们刚刚经过的一段通道彻底被塌陷的巨石和烈焰封死!
彻底没有退路了!
“走!”一个沙哑干涩、几乎不似人声的单音从前方那人口中挤出。
速度再次加快!
裴铮感觉自己像是在惊涛骇浪中被拖着前行,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和灼热的烟尘。
终于,在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天光!
那是一个仅容一人爬出的洞口,外面似乎是荒草和夜色。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洞口的刹那——
轰!!!
最后一次,也是最猛烈的一次爆炸在他们身后极近处发生!
整个地下结构发出了最后的哀鸣!
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气浪混合着烈焰和碎石,如同巨神的拳头,狠狠砸在他们的后背!
“噗——!”裴铮只觉得眼前一黑,全身骨头仿佛瞬间碎成了齑粉,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意识几乎彻底离体。
拖着他的那人也发出一声闷哼,身体猛地向前一扑,但却在最后关头用身体硬生生为裴铮挡了一下最猛烈的冲击,同时奋力将他向外狠狠一推!
裴铮如同断线的风筝,被直接抛飞出了洞口,滚落在冰冷潮湿、长满荒草的地面上。
天旋地转。
他趴在泥泞中,艰难地抬起头。
眼前,是整个京郊皇庄后山都在剧烈震动、塌陷的恐怖景象!火焰从多个裂缝和洞口喷涌而出,染红了小半片夜空!浓烟滚滚,如同升腾的恶魔!
而他逃出的那个洞口,在喷出一股夹带着火星的浓烟后,便被一块崩塌的巨岩彻底封死!
那个拖他出来的人……没能出来!
裴铮躺在冰冷的泥地里,望着那片冲天烈焰,身体冰冷,心也冰冷。
工厂陷入火海,所有的罪证,所有的傀儡,所有的活口……几乎都在其中。
太子……好狠的手段!
无论是谁引发了最后的爆炸,这结果,定然符合太子的心意。
他挣扎着,想要爬向那被堵死的洞口,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体内的煞气因为最后那次冲击和那人的一推,似乎又暂时被压制了少许,但身体已然彻底崩溃。
远处的山脚下,传来了更加密集的火把光芒和喧嚣的人声,似乎是京营的兵马被这边的惊天动静吸引,正在赶来。
不能……被发现……
裴铮用尽最后一丝意志,翻滚着,蠕动着,将自己挪进旁边一丛茂密的、带着刺的灌木丛深处。
尖锐的木刺划破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让他保持着最低限度的清醒。
他蜷缩在黑暗的荆棘丛中,像一只濒死的野兽,望着远处吞噬一切的烈焰,听着逐渐靠近的兵马喧嚣。
怀中的簿册早已在混乱中失落,或许已被碾碎,或许已焚毁于火海。
唯一的线索,似乎又断了。
而那个救了他,却又被埋于地底的人,是谁?
冰冷的夜露混着泥土的腥气,浸透裴铮残破的衣衫,荆棘的尖刺划开皮肉,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体内那濒临爆裂的龙脉煞气带来的万分之一痛苦。他蜷缩在灌木丛最深的阴影里,像一具被遗弃的破败人偶,每一次微弱呼吸都扯动着支离破碎的经脉,带出细碎的血沫。
远处山坳的火光映红天际,如同巨兽淌血的伤口。京营兵马的呼喝声、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如同游动的毒蛇,正一寸寸犁过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
不能被发现……绝不能……
他死死咬着牙,将脸埋入冰冷潮湿的腐叶中,试图压下那无法控制的、身体因极致痛苦而引发的细微颤抖。
线索断了。簿册没了。工厂毁了。救他的人……葬身火海。
彻底的绝望,如同这深重的夜色,冰冷地包裹了他。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沉入无边黑暗的刹那——
怀中,紧贴着他心口的位置,一个之前被极度痛苦和紧张忽略的、坚硬而冰冷的异物感,忽然清晰地凸显出来。
不是簿册。簿册更大,更厚。
这是一个……小而坚硬的东西。
什么时候……?
裴铮混沌的脑海猛地闪过一个画面——那只枯瘦有力的手将他拖入裂缝深处时,似乎极其短暂地在他胸口按了一下!当时他只以为是拉扯时的触碰,难道……
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他,抬起如同灌了铅的手臂,颤抖着探入怀中。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约莫拇指大小、似乎是以金属制成的细小圆筒。筒身光滑,没有任何纹饰,却透着一股子历经岁月的沉凉。
这是……?
他捏住那小圆筒,试图借着一丝远处火光看清,眼前却依旧模糊一片。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筒身。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小圆筒的一端,竟弹开了一个小小的盖子。
一股极其淡雅、却瞬间穿透血腥与烟尘味的冷冽异香,幽幽散发出来。
这香气……?!
裴铮猛地一僵,几乎停止了呼吸!
这香气,他记得!并非龙煞丹那阴冷邪异的异香,而是一种更清冽、更纯粹、仿佛雪山顶峰初融的冰莲混合了某种古老墨锭的冷香!
很多年前,在他还是稚龄幼童、于宫中伴读时,曾在那个人的书房里,无数次闻到过这种独一无二的、由他亲手调制的墨香!
那个人……那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袍子、蜷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之后、沉默得如同影子、却会在先帝考校功课时,用最简洁言语点醒他、眼中偶尔掠过深不见底智慧光芒的……
前太子太傅,帝师——谢知非!
那个在十年前因卷入一桩牵连极广的科场弊案而被先帝罢黜、抄家、从此不知所踪、传闻早已病逝荒野的……谢先生?!
是他?!
拖他进入裂缝、将这枚铜管塞入他怀中、最后葬身火海的人……是谢知非先生?!
巨大的震惊如同狂涛,狠狠冲击着裴铮濒临崩溃的神智!
为什么?谢先生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他为何要救自己?这铜管……
裴铮的手指因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将铜管倒置。
一卷细如发丝、却异常坚韧的薄绢,从筒中滑落而出。
就着远处明灭的火光,他极力聚焦模糊的视线,看向那薄绢。
上面是以极其细密、却风骨嶙峋的熟悉笔迹写下的数行小字,以及一幅简洁却指向明确的路线图!
字迹的内容,如同惊雷,一道道劈入他的脑海:
“龙煞非丹,乃蛊也。以怨为食,以脉为巢。”
“子蛊控傀,母蛊噬心。母蛊宿主,非太子即……”
后面的字迹被一丝干涸的、深褐色的血迹略微晕染,但那个指向已然清晰得令人胆寒!
“京西五十里,乱葬岗下,有前朝废陵,入口在……”
“彼处藏有……龙脉初生之……”
后面的字迹愈发模糊难辨,最终是一句戛然而止的、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警告:
“慎之……彼已非……”
字迹到此彻底中断。
裴铮握着这轻飘飘的薄绢,却觉得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龙煞是蛊!母蛊宿主可能不是太子?那是谁?皇帝?!齐王?!还是……其他什么人?
谢先生留下的线索!前朝废陵!龙脉初生之处?那是什么?克制龙煞蛊的关键吗?
“彼已非……”——他已不是?已不是谁?已不是人?已不是曾经的太子?还是……已不是原来的自己?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信息量几乎要撑裂他的头颅。
但与此同时,一股冰冷的、前所未有的清明,却如同破开迷雾的利剑,骤然刺穿了他心中的绝望和迷雾!
谢先生用命换来的线索!
这不是终结!
这是……真正的开始!
远处,京营兵马的搜索范围正在扩大,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军官催促搜查的吆喝声。
裴铮猛地将薄绢塞回铜管,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刺激着他最后的神经。
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去到京西乱葬岗!必须找到那座前朝废陵!
他看了一眼那被彻底封死的洞口方向,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悲恸和决绝,然后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着与京营兵马相反的、更深更黑暗的山林深处,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去。
身后是冲天的烈焰和喧嚣的追兵。
前方是未知的黑暗和渺茫的希望。
怀中的铜管冰冷如铁,却仿佛蕴藏着能将这漆黑天地都点燃的……燎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