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森的质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会议议程已继续进行。然而,林闻溪那番基于现实困境与医学伦理的有力回应,已然在许多与会代表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会议进入专题讨论环节,主题聚焦于“资源匮乏地区的创新防疫策略”。这无疑为中国代表团提供了再次发声的绝佳舞台。
这一次,林闻溪没有急于上台。他仔细观察了之前几位来自非洲、东南亚殖民地代表的发言。他们大多描述了当地疫情的严峻和医疗资源的极度短缺,但提出的解决方案往往局限于“呼吁更多国际援助”、“等待西方技术支持”,言语中或多或少带着一种无力感和依赖感。
轮到中国代表团时,林闻溪与陈济棠低声交换了意见,然后对顾静昭点了点头。
顾静昭站起身,落落大方地走向讲台。她的出现本身就让一些人感到意外——一位年轻的中国女性专家。她穿着得体的旗袍,英语流利而清晰,首先简要重申了中国战场所面临的巨大挑战,随即话锋一转:
“各位先生,女士们。承认资源的有限性,并不意味着只能被动等待或重复无法实现的方案。真正的创新,往往源于极致的约束条件。”
她操作幻灯片,展示了数张照片:那是渭北废弃祠堂改造的诊所、丐帮弟子翻山越岭运输药材、志愿者们在大锅前熬制“辟瘟解毒饮”、以及经过简单培训的村医为民众看诊的场景。这些充满现场感和人情味的影像,与之前枯燥的数据图表形成了鲜明对比,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们无法凭空变出盘尼西林和高级实验室,”顾静昭的声音沉着而富有感染力,“但我们尝试挖掘自身文明中蕴含的智慧,并将其与有限的现代医学知识相结合,构建一个基于社区、立足于本土资源的防御网络。”
她重点介绍了“辟瘟解毒饮”的大规模、低成本、快速生产与分发模式,强调了其在组织动员、质量控制(尽管是传统方式)、以及最终降低死亡率方面的实效。她没有回避中医药面临的科学性质疑,而是将其表述为“一个正在进行的、用科学方法探索和验证传统经验的宏大过程”。
“我们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个药方,更是一种思路:在面对无法用标准方案解决的危机时,是否能够放下一些成见,以开放和务实的态度,去寻找一切可能有效的解决方案,无论它来自何种体系?”
她的发言,柔中带刚,既展现了困难,更突出了在困难中的主动作为和创新精神,传递出一种与之前其他落后地区代表截然不同的、不卑不亢、积极自救的东方声音。
台下,许多来自同样面临资源困境地区的代表眼中露出了共鸣和深思的神色。甚至一些西方代表,也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讨论环节,提问不再像汤姆森那样充满攻击性,更多的是好奇和探讨: 一位法国医生问及药材的稳定性和质量控制具体如何操作。 一位印度代表急切地询问如何培训基层人员。 一位英国殖民地官员则对那种社区动员模式表现出兴趣。
顾静昭、林闻溪、张医生三人分工协作,一一作答,虽然某些细节仍无法完全满足西方标准,但他们所展现出的务实、高效和取得的实际效果,赢得了不少的点头认可。
当然,汤姆森依旧冷眼旁观,偶尔与身旁的人低语,脸上带着不以为然的表情。李振穆教授则几次想插话,试图将话题引向“仍需以现代医学为最终标准”的方向,但都被林闻溪巧妙地引回“解决当下实际问题”的核心。
会议茶歇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几位来自南美和中东地区的代表主动走过来与中国代表团交流,索要更详细的资料。他们的情况与中国有相似之处,林闻溪他们的经验,无疑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
甚至,那位一直沉默寡言的苏联代表团成员中的一位公共卫生专家(或许是伊万诺夫教授的同事),也走过来,用生硬的英语对林闻溪说:“你们的实践,很有价值。传统医学,我们苏联也在研究。希望能多交流。”这简短的对话,暗示了另一种来自不同阵营的、不同于西方主流的科学视角的可能支持。
林闻溪等人成了会场中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他们的展台前,开始有人驻足翻阅那些中英文对照的报告和图片。
“东方声音”不再是被猎奇或轻视的对象,而是开始被一部分人认真倾听,甚至被视为某种有价值的、另辟蹊径的参考。
尽管前路依然漫长,主流学术界的偏见不会轻易消失,但第一步已经迈出。林闻溪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并非要说服所有人,而是要在这由西方主导的国际医疗话语体系中,撬开一道缝隙,让基于中国实践的不同声音,能够传进去,被听到,被讨论。
这道缝隙,或许微弱,却意味着光可以照进来,意味着另一种可能性开始被承认。
会场上的东方声音,虽然音量不大,却已无法被轻易忽略。
第四十六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