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巷的污秽与黑暗吞噬了身后咖啡馆的灯光与喧嚣。林闻溪怀抱着那冰冷的铁盒,如同抱着一块寒冰,又似捧着一簇可能焚尽一切的火种。周振邦最后那惊恐、不解甚至带着一丝背叛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心头,提醒着他已然孤身一人。
他不敢停留,依着记忆中和秦爷模糊的指示,在迷宫般的巷弄中穿行,躲避着可能存在的眼线。怀中的铁盒越来越沉,仿佛装着无数冤魂的呐喊。德兴面粉厂,那是下一个希望渺茫的接头点。
然而,命运似乎并未给他喘息之机。刚绕过一处堆满垃圾的拐角,前方巷口突然射来几道杂乱的手电光柱,伴随着粗野的呵斥和零乱的脚步声!
“在那边!” “别让他跑了!”
是追兵!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搜到了这片区域!
林闻溪心脏骤缩,转身欲退,却发现身后的巷口也隐约出现了人影包抄!他被堵在了这条死胡同里!
绝望瞬间攫住了他。前后无路,两侧是高耸的、无法攀爬的砖墙。怀中的铁盒,此刻成了最致命的累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扇不起眼的、漆成黑色的铁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猛地伸出,将他狠狠拽了进去!
铁门迅速关上,落锁。门外,追兵的叫骂声和脚步声隆隆掠过,渐行渐远。
林闻溪惊魂未定,背靠着冰冷铁门喘息,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安静、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拽他进来的,是一位穿着护士服、戴着口罩的年轻女子,露出的双眼清澈而镇定,正是顾静昭!
“闻溪兄!果然是你!”顾静昭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我刚做完夜班祷告,听到外面动静不对,从窥孔看到是你!快跟我来!”
她不容分说,拉着林闻溪穿过几条寂静的走廊,来到一间堆放医疗杂物的小储藏室。“暂时安全。这里是圣心教会医院的后巷,他们暂时不敢明目张胆冲进来。”她看了一眼林闻溪紧紧抱着的铁盒,没有多问,只是急切道:“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林闻溪摇摇头,心中涌起一股绝处逢生的暖流:“静昭,多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别说这些了。”顾静昭眉头紧蹙,“外面现在很不太平,很多陌生面孔在活动,像是在找什么人。是不是冲你来的?你到底惹了多大的麻烦?”
林闻溪苦笑,简略将情况说了,依旧隐去了铁盒的核心秘密,只言及掌握了杜文甫与日本人勾结的重要证据,遭其追杀。
顾静昭听完,脸色发白,沉默了片刻。走廊外传来修女们夜祷的轻柔歌声,与方才街巷的追杀形成诡异对比。
“这里……恐怕也不绝对安全。”她最终开口,声音带着忧虑,“教会虽有一定庇护,但那些人……无所不用其极。你必须尽快离开沪上。”
“我知道,但我需要一点时间……”林闻溪看着手中的铁盒,他必须尽快解读其中的信息,才能决定下一步。
“把东西给我。”顾静昭忽然道。
林闻溪一怔。
“你目标太大,这东西带在身上太危险。”顾静昭眼神坚定,“我先帮你藏起来。教会医院有一些只有内部人员才知道的隐秘之所,相对安全。等风头稍过,或你找到稳妥渠道,再来取。”
她的提议合情合理,且充满风险。一旦事发,她将面临灭顶之灾。
林闻溪看着眼前这位沉静勇敢的女子,想起她当年选择去教会医院时说的话:“那里能接触到最无助的人,或许能帮到更多。”她始终在用她的方式践行信念。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他深吸一口气,将沉重的铁盒递了过去:“静昭,大恩不言谢。此物关乎重大,万一……万一我未能回来,你想办法把它交给……”他顿住了,他能交给谁?梁启远?他远在北平,且醉心研究,未必能应对这般风浪。
顾静昭接过铁盒,入手一沉,她却稳稳抱住:“不必交代。我会用性命守护它,直到你回来。或者,直到它该去往的地方。”她顿了顿,看着林闻溪,“你准备去哪?”
“先离开沪上再说。或许……北上去找启远,或许……”他想起那枚徽章和“山河不改”的暗语,一条更危险却也可能更接近真相的路在眼前展开。
顾静昭点了点头:“好。我想办法帮你弄点盘缠和必要的 disguise(伪装)。明天清晨有一辆运送医疗废物的马车会从后门离开,或许可以……”
话音未落,医院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汽车急刹的声音、粗暴的喝骂声、甚至还有枪托砸门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
“快!搜!肯定躲进来了!” “打开所有房间!违抗者以反日分子论处!”
是日本人的声音!他们竟然敢强闯教会医院!
顾静昭脸色瞬间煞白:“他们疯了!”她猛地将林闻溪推向储藏室更深的角落,用几个空麻袋将他盖住,“躲好!无论听到什么,千万别出来!”
她迅速将铁盒塞进一个装废弃纱布的大桶深处,盖上盖子,整理了一下护士帽,深吸一口气,脸上恢复平静,推门走了出去。
“这里是教会医院!你们不能擅闯!”外面传来顾静昭用英语和生硬日语交替的、试图阻拦的声音。
“八嘎!滚开!我们奉命搜查抗日分子!” “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这里是救治病人的地方!” “砰!”似乎是推搡撞击的声音。
林闻溪躲在麻袋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怒火与无力感交织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听着外面粗暴的翻查声、修女的惊呼声、病人的哭喊声,以及顾静昭始终试图据理力争却不断被粗暴打断的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朝着储藏室而来。
“这间也要搜!” “这里面都是废弃物!” “打开!”
储藏室的门被猛地踹开!手电光柱扫过。林闻溪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就在这危急关头,医院外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警笛声!是租界巡捕房的车辆!
闯入者的动作一顿。 “妈的,巡捕房怎么来了?” “撤!快撤!”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咒骂声迅速远去。
短暂的死寂后,外面传来巡捕询问的声音和顾静昭镇定却略显虚弱的回应。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
林闻溪刚从麻袋下钻出,储藏室的门再次被推开。顾静昭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护士服的肩膀处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额角有一块明显的淤青。但她眼神依旧清亮,对着林闻溪快速低语:“巡捕房是他们叫来的,只是为了面子走个过场,不会深究。但他们肯定还在外面守着!你必须立刻走!就现在!”
她塞给林闻溪一套沾着药水味的杂工衣服和一小卷钞票:“从后院排污水的暗渠出去,直通苏州河支流岸边的一个泄水口!小心!”
“一起走!”林闻溪抓住她的手臂。
顾静昭摇摇头,露出一丝苦涩却坚定的微笑:“我不能走。我走了,医院会受牵连,这里的病人怎么办?而且,”她看了一眼那纱布桶,“东西还需要人守着。快走!闻溪兄,保重!一定要活下去!”
她猛地将他推向通往後院的窄门,然后决然地关上了门。
林闻溪最后看到的,是她那双清澈眼中闪烁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与祝福。
他换上杂工衣服,将钞票塞入怀中,不再犹豫,摸索着钻进那充满恶臭的排污暗渠,在粘滑和黑暗中匍匐前行。
身后,教会医院的灯火与圣歌,仿佛成为一个遥远而脆弱的梦。
圣洁之地,亦不能幸免于暴力的践踏。 而守护的火种,已由一双看似柔弱的手,接了过去。 他的流亡之路,始于这条肮脏的地下河流,通向未知的、却必须去往的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