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透亮,攀枝花山沟沟里那条浓烟拧成的灰龙,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盘踞了起来,打着滚,把东边刚泛出的一抹鱼肚白都呛得灰扑扑的。
巨大的烟囱像一群沉默的巨人,肩并肩站在起伏的山坳里,脚下是刚刚落成的二期工程。崭新的、带着一股子生铁和机油味的厂房,挨挨挤挤地趴在那儿,钢铁的骨架在薄雾里透着一股子冰冷的硬气。
空气滚烫,弥漫着硫磺、焦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金属被烧到极致时特有的腥甜气息。
“铛——铛——铛——”
清脆悠长的钟声,带着点金属的颤音,硬是穿透了这片喧嚣的海洋,清晰地回荡在庞大的厂区上空。敲钟的是老劳模赵德厚。
他站在新落成的氧气顶吹转炉车间那高高的平台上,踮着脚,用一根缠着厚厚破布的钢钎,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敲打着悬吊在工棚钢梁上的那截半米长的废钢轨。
他身子骨单薄得像一张被山风捶打了几十年的老弓,背微微驼着,脸上沟壑纵横,那是煤灰、汗水和岁月共同刻下的印记,唯有那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两块淬过火的煤精,燃着炽热的炭火,紧紧盯着脚下那座刚刚完成最后调试、被工人们擦拭得锃亮的庞然大物——氧气顶吹转炉。
这钢铁巨兽庞大的炉体反射着车间顶棚投下的惨白灯光,冰冷而沉默,正静静地蛰伏着,等待着一场注定要震动山河的初生啼鸣。
“要得!开工咯!龟儿子些,手脚麻利点!莫让炉子等起!” 赵德厚嘶哑的吼声从高处砸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身后,一群年轻的徒弟,个个都像刚从煤堆里刨出来似的,黑黢黢的脸上只剩一口白牙格外显眼,正手忙脚乱地做着最后的检查。
其中一个格外精壮的小伙子,叫陈栓柱,赵德厚最得意的徒弟,正半跪在炉底巨大的出钢口旁,手里拿着个长柄的钢钎,小心翼翼地探进去刮着什么。
“柱娃子!格老子搞快点!新炉子第一泡钢水,金贵得很,莫磨洋工!” 赵德厚的声音又追了过来。
栓柱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师傅,慌啥子嘛!这出钢槽边边角角,硬是有点焊渣巴起,不整干净,等哈儿怕把钢水弄夹生咯!” 他手上的动作又快又稳,刮得钢钎尖直冒火星子,映着他专注的脸。
他身旁的墙上,鲜红的、墨迹淋漓的标语如同燃烧的火炬:“多出一炉钢,多造一艘舰!”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钢水浇铸而成,滚烫地烙在每个人的眼里、心上。
巨大的车间里,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弥漫着一种紧绷的、令人窒息的期待。几百号工人,黑压压地挤满了操作平台和狭窄的通道,每个人都像钉子一样钉在自己的岗位上。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那座沉默的转炉上。
炉体上几个巨大的窥视孔,此刻黑黢黢的,像怪兽深不可测的眼窝。炉顶,粗大的氧枪如同等待致命一击的钢铁长矛,早已准备就绪。
“各工位——报告!” 负责指挥的工程师,一位刚从德意志归国的年轻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料仓——就位!”
“氧枪压力——稳定!”
“倾动装置——锁定解除!”
“测温枪——准备!”
一连串急促而清晰的报告声,像急促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工程师深吸一口气,猛地挥下了手臂:“点火——开炉!”
刹那间,仿佛沉睡的火山被惊醒!鼓风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巨大的风压灌入炉膛,发出沉闷的呜咽。
紧接着,炉顶的氧枪猛地向下探去,带着一种刺破空气的厉啸,精准地刺入炉口!
几乎是同一瞬间,“轰——!!!”
炉内爆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那声音不像爆炸,更像是大地深处滚过的闷雷,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力量。一股极其刺眼、带着毁灭气息的橘红色火焰,猛地从炉口和窥视孔里喷薄而出,瞬间将整个车间映照得一片惨红!
热浪如同实质的铁壁,狠狠拍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身上,灼得皮肤生疼,眼睛不由自主地眯起,泪水瞬间被蒸干。巨大的震动沿着钢铁骨架传递上来,脚下的平台都在嗡嗡作响。
“加料!快!” 赵德厚的声音在轰鸣中几乎被淹没。
几十吨沉重的废钢和生铁,通过巨大的料斗,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倾泻进那翻滚着烈焰与熔岩的地狱熔炉之中!金属撞击声、摩擦声、断裂声混杂在一起,像无数恶鬼在铁砧上同时被捶打。
炉火,在狂风的助威和氧气的催逼下,疯狂地舔舐着新投入的冷料。橘红色的火焰中心,开始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金黄,随后又迅速向刺眼炽烈的白炽转变!巨大的热辐射让靠近炉体的空气都发生了扭曲,景象如同在滚烫的沥青上跳动。炉口喷出的火焰,时而卷曲,时而笔直向上喷射,发出尖锐的嘶鸣。
时间,在这熔炉炼狱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突然,工程师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测温!”
一根长长的、包裹着特殊耐火材料的探头,如同勇敢的士兵冲向火线,被两个强壮工人合力举起,猛地从窥视孔插进了那翻滚着死亡之光的炽热核心!
“1720度!还在升!” 操作员盯着仪表盘上的指针,声音都变了调。
“好!准备出钢!” 工程师的眼镜片反射着刺目的炉火,汗水浸透了衣领,眼神却锐利如鹰,死死盯着炉内翻腾的色泽和火焰形态的变化。
炉体开始缓缓倾斜,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金属摩擦声。巨大的炉口,正对着下方早已准备好的、巨大钢包车上的钢水包。空气里那股硫磺和金属的腥甜味,浓郁到了顶点,混合着高温灼烧氧气的特殊焦糊味,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