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军指挥部内,空气凝固得几乎能拧出水来。顾品珍盯着作战地图上那个被红笔圈出的云湖桥,喉结上下滚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窗外炮火声隐约可闻,震得桌上的煤油灯微微颤动。
\"命令第3师第一团前往云湖桥阻击第17师、第22师。\"顾品珍终于咬牙命令道,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指挥部里霎时一片死寂。参谋李德明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顾将军,一团现在只有一千多人,派他们去不就是送死吗?那可是四万人啊!”
顾品珍没有立即反驳。他缓缓转过身,军大衣下摆扫过桌角,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脸上的皱纹在煤油灯下显得更深了,像是刀刻的一般。\"李参谋,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声音低沉,“但云湖桥一丢,敌军就能长驱直入,整个第六军将会腹背受敌,是送一千多人去死,还是整个第六军全军覆没?”
李德明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可那是四万对一千!他们连一个小时都撑不住!”
\"所以更要争取这一个小时。\"顾品珍走到窗前,望着远处被炮火映红的天空,“传令兵,把一团长叫来。”
传令兵匆匆跑出,脚步声在走廊上回荡。顾品珍望着窗外,想起那些年轻的面孔——他们大多不过二十出头,有的甚至还没娶妻生子。而现在,他要亲手送他们去死。
“报告!一团长张大彪前来报到!”
一个身材魁梧的军官大步走进指挥部,军靴在地板上踏出沉闷的声响。他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伤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顾品珍转过身,直视着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张团长,云湖桥需要你们。”
张大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坚毅:“属下明白。敌军多少人?”
“第17师和第22师,约四万人。”
张大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那道伤疤随之扭曲。他深吸一口气:“什么时候出发?”
\"立刻。\"顾品珍的声音有些发颤,“张团长,我知道这个任务…”
\"不必说了,将军。\"张大彪挺直腰板,“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一团誓死完成任务。”
顾品珍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张大彪的手。两人相视无言,但彼此都明白,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听到集结号就可以撤退了。\"顾品珍转过头,不敢看张大彪。
张大彪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转身大步离去。他的背影在门口停顿了一瞬,似乎想回头,但终究没有。
“活着”顾品珍咬牙说出这两个字。
云湖桥西侧,第一团的士兵们正在匆忙构筑工事。夜色中,铁锹与泥土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张大彪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前,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火光,那是敌军的先头部队。
\"团长,兄弟们都在问…\"副官王铁柱欲言又止。
\"问什么?\"张大彪头也不回。
“问我们能不能活着回去。”
张大彪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告诉他们,尽力活下来。\"他转过身,看着王铁柱年轻的脸庞,“但云湖桥不能丢,明白吗?”
王铁柱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明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张大彪皱眉望去,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朝阵地走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站住!什么人?\"哨兵厉声喝道。
为首的老者颤巍巍地举起手:“军爷,我们是湘乡镇的百姓,听说你们在这里打仗,特地来帮忙的。”
张大彪大步走过去,眉头紧锁:“胡闹!这里是战场,快回去!”
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女从人群中挤出来,手里捧着几个鸡蛋:“军爷,你们饿了吧?这是家里老母鸡刚下的…”
张大彪愣住了。他看着少女冻得通红的脸颊和满是冻疮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团长,这…\"王铁柱也呆住了。
老者上前一步:“军爷,我们知道你们人少,对面人多。我们虽然不会打仗,但能帮忙挖战壕、送吃的、抬伤员…”
张大彪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他抬头望向夜空,努力控制住情绪:“乡亲们,这里太危险了…”
\"军爷,你们保护我们,我们也要保护你们!\"人群中一个壮年汉子喊道,“我爹说了,没有西南军,我们早就被北洋军杀光抢光了!”
张大彪的喉咙发紧。他想起临行前顾品珍说的话——“云湖桥不能丢”。现在,他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
\"好!\"他深吸一口气,\"会挖战壕的跟王副官走,妇女们帮忙做饭,老人和孩子…\"他顿了顿,“去后方安全地带待命。”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仿佛这不是去赴死,而是去参加一场庆典。张大彪望着这些朴实的百姓,心中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与此同时,西南军总指挥部内,唐启正与蔡锷激烈争论。
\"蔡将军,那些百姓是真心来帮忙的!\"唐启指着地图,“我们有的士兵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再这样下去,不用敌人打,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蔡锷面色阴沉:“唐都督,你知不知道’摸尸人’?大战之后,他们会扒光我们战士的遗体,连一枚铜板都不放过!”
唐启诧愕了一下。他当然听说过这种行径,战争中最丑陋的一面。但他更清楚眼前的困境:“可现在各军都已经精疲力尽,如果不利用这些民夫,我们还会牺牲更多的战士!”
两人僵持不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警卫员匆匆跑进来:“报告!邵阳镇长带着大批百姓求见!”
唐启与蔡锷对视一眼,快步走出指挥部。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同时屏住了呼吸,黑压压的人群跪满了指挥部前的空地,妇女们挎着篮子,里面装着鸡蛋、米面;男人们挑着扁担,里面是各种物资;甚至还有孩子,手里攥着木棍,一脸严肃。
最前面的白发老者见到唐启,重重地磕了个头:“感谢西南军救湘西百姓于水火!听闻前方战事吃紧,特带邵阳老少前来协助军爷们击退北洋军,护我邵阳安危!”
老者的声音虽然颤抖,却字字铿锵:“全镇远近各户,女的洗衣做饭,男的抬人送粮,小的扛棍放哨,老的擦洗遗容。望将军给与我等报恩机会!”
唐启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快步上前,一把扶起老者:\"老人家,快请起!\"他转向跪倒的百姓们,“大家都起来!”
但没有人动。人群中一个中年妇女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将军,我男人死在乱军手里,是西南军的一个小战士把他背回来的…求您让我们做点什么吧!”
唐启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这就是他一直坚持的红色主义,这就是他要拯救的百姓,他们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命令,成立邵阳自救会,统属西南军政府管辖,主要负责弹药运输、烈士遗体擦洗、伤员救治!\"他环视众人,“邵阳的父老乡亲们,能不能完成任务?”
\"我们能!将军放心!\"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响彻夜空。
唐启突然跪下,向百姓们深深一拜。蔡锷站在指挥部门口,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他转身对警卫队长低声说了几句,很快,一队警卫员跑出来,开始组织百姓们有序分工。
云湖桥方向,炮火声越来越近。张大彪站在临时加固的工事后,看着远处敌军如潮水般涌来。奇怪的是,他心中不再有恐惧,只有一种平静的决然。
\"团长!\"王铁柱兴奋地跑来,“乡亲们帮我们把东侧的壕沟又挖深了三尺!还送来了热饭!”
张大彪点点头,突然问道:“小王,你多大了?”
“十九,团长。”
“等打完仗,有什么打算?”
王铁柱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想娶个媳妇,像村口李叔家那样,种几亩地,养两头猪…”
张大彪拍拍他的肩:“会的。”
就在这时,敌军的第一波炮击开始了。炮弹呼啸着落在阵地上,掀起漫天尘土。张大彪大吼:“隐蔽!”
炮击过后,敌军步兵开始冲锋。张大彪抹了把脸上的土,端起枪:“兄弟们,为了身后的百姓,打!”
枪声如爆豆般响起。出乎意料的是,敌军的第一波冲锋竟然被打退了。张大彪知道这只是开始,但此刻,他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光,也许,他们真能创造奇迹。
阵地上,百姓们穿梭其间,有的送弹药,有的抬伤员,有的甚至直接拿起阵亡士兵的枪加入战斗。那个送鸡蛋的麻花辫少女,此刻正跪在一个伤员旁边,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
张大彪突然明白了唐总督在讲武堂常说的那句话——“我们身为军人,保家不是保小家,而是千万个大家。”。
天边,第一缕曙光穿透云层,照亮了这片血与火交织的土地。几个橘黄色的光点正在急速朝阵地上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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