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九年的春天,前门楼子外头,那原本坑洼不平、尘土飞扬的土路,早就被成千上万双兴奋的脚板踏得结结实实,又洒上了不知多少担清水,饶是这样,也架不住人潮汹涌,依旧浮着一层薄薄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湿气,混杂着人们身上热烘烘的汗味、街边小贩锅里滚着的羊肉汤的膻气、还有哪家顽童手里捏着的廉价糖人儿融化开来的甜腻味道,这一切构成了一种庞大、混沌而极具生命力的氛围,把整个北京城都给笼罩得严严实实。
这光景,怕是自打有这北京城以来,都难得见上几回。卖报的娃儿嗓子都快喊劈了,手里那份印着巨大标题和粗糙插画的《国民日报》早就被汗渍浸得发软,“快看快看!欧州远征军今日凯旋!咱们的兵,把那些龟佬洋人都收拾了!”
旁边一个穿着破旧长衫、像是教书先生模样的老者,使劲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镜,嘴里不住地念叨:“好啊,好啊,总算是有个统一的样子了,盼了多少年喽终于在洋人面前扬眉吐气了……”
他身边一个裹着粗布头巾的大婶,一手挎着菜篮子,里头还有几根没来得及放回家的葱,另一只手拼命地往前伸,踮着脚尖,嘴里不住地埋怨前头的人挡了视线,可那脸上洋溢着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光彩。更有那许多穿着崭新、略显不合身军装的年轻士兵,三五成群,胸膛挺得老高,帽檐下的脸庞黝黑而年轻,眼神里有一种混合着疲惫、骄傲和些许茫然的复杂神情,他们是被安排来维持秩序、也同时接受这荣耀的一份子,时不时有大胆的姑娘从人群里扔过来一朵绢花或是带着香气的帕子,总能引起同伴们一阵善意的、哄然的嘲笑,而那被砸中的小伙儿,顿时从耳朵根子红到了脖颈子。
这喧闹的人声,这鼎沸的市井之气,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连天上偶尔飘过的几片薄云,似乎也给震得加快了飘散的速度。而在那由军乐队演奏的、雄壮得有些震耳欲聋的《胜利进行曲》的引导下,这庞杂的声浪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逐渐变得整齐划一起来,成千上万的人开始跟着节奏,有节奏地呼喊着什么,起初是杂乱的,后来渐渐清晰,那是两个字,一个名字,被反复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呼喊着:“唐启!唐启!万胜!万胜!”
就在这片几乎要掀翻整个城市的狂热欢呼声中,一列规格极高、但并未过分奢华的敞篷汽车,缓缓地驶过了那用松枝和鲜花扎起来的凯旋门。为首的那辆车上,并没有站着人们期盼看到的那个年轻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几位身着笔挺将官服、胸前即将挂上耀眼勋章的军队核心人物。站在最中间靠前位置的,是龙骧,这个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却已是唐启麾下头号悍将的男人,脸庞如同刀削斧劈一般棱角分明,一双眼睛锐利得像鹰,即使在这种接受万民欢呼的时刻,他的嘴角也紧紧抿着,看不出多少喜色,反倒是那眉宇间,似乎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抬起带着白手套的手,向两侧的人群标准地敬着军礼,动作刚硬得如同铁铸。
他的左边,是稍显儒雅一些的周天,他倒是面带微笑,时不时向人群挥手致意,只是那笑容底下,眼神掠过那些欢呼的面孔,以及更远处残破的城墙和低矮的民房时,会闪过一丝迅速的计算和忧虑。
右边则是徐长三,他身材高大,嗓门洪亮,似乎更享受这种场面,挥手的动作幅度也更大,偶尔还会对身边经过的、列队行进士兵方阵吼上几句粗犷的鼓励之词,带着浓重的川滇边界的口音:“龟儿子的,给老子把步子踩响点!没得吃饭嘛!”
这游行的队伍,绵延得望不到头。除了精神抖擞的步兵,还有缴获来的、漆色斑驳但依旧显得威风凛凛的各式火炮,由骡马牵引着,沉重的轮毂碾过地面,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隆隆声,这声音不像音乐那样悦耳,却带着一种无言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感。
每一件武器,每一个士兵脸上风霜的痕迹,似乎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去几年里,那场席卷了整个国家的、惨烈而终于走向胜利的战争。路两旁的民众,看到这些真正的功勋之师,欢呼声更是达到了顶点,许多人的眼眶都湿润了,尤其是那些家里有子弟参军的人,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持,他们挥舞着一切能挥舞的东西,旗子、帽子、手帕,甚至脱下了身上的褂子在空中抡圆了甩动。
授勋仪式的地点,设在了天安门广场——这个曾经象征着皇权禁地的场所,如今被改造为国民集会的广场,本身就极具象征意义。
临时搭建的主席台高大而庄重,上面站满了新政府的文武官员,以及一些被邀请来的、在战争中支持过新军的士绅代表。台上的人们,表情各异,有的激动,有的矜持,有的则带着一种审时度势的谨慎笑容。
当龙骧、周天、徐长三等高级将领登台,从一位德高望重的、代表着新成立的国家议会的老者手中,接过那枚枚金光闪闪、造型独特的“远征勋章”时,全场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阳光照在勋章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几乎让人无法直视。
然而,这荣光的顶点,却并非授勋,而是接下来的追悼环节。雄壮的军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支低沉、哀婉而肃穆的安魂曲。广场上数万人,几乎在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迅速取代了先前的狂热。龙骧上前一步,他的声音通过简陋的扩音器,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那声音沙哑而沉重,带着一种压抑着的悲怆:
“弟兄们……活着的,站在了这里,受了这份荣耀。但是,有更多的人,他们躺下了,躺在了从西南到东北,从巴山蜀水到中原大地,还有域外血战的战场,在每一寸我们走过的、战斗过的土地上。”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力量,也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他们有的,是跟了我唐启多年的老兄弟,有的是半路上投奔过来的学生娃,还有的,是刚刚放下锄头没多久的庄稼汉……他们不一样,又都一样,都是为了今天这个场面,为了咱们这个国家,能像个国家的样子,再不受人欺负,而把命豁出去了!”
这话语朴实,甚至有些笨拙,没有多少华丽的辞藻,却像一把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口上。人群中开始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尤其是那些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的家属区域,悲声更是难以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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