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组织部那间用于诫勉谈话的小会议室,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铅。
厚重的深红色窗帘紧闭,将窗外永无止境的暴雨轰鸣隔绝成沉闷的背景噪音,却隔绝不了室内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惨白的日光灯管在天花板上嗡嗡作响,投下毫无温度的光,将长条会议桌对面三位组织部干部的面孔映照得如同庙堂里泥塑的神像,刻板而冰冷。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茶叶浸泡过度的苦涩、陈旧文件散发的霉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坐立难安的威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
林夏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背脊挺得如同标枪,双手却紧紧交叠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失血的青白色,指甲边缘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清晰的月牙形凹痕。
她身上那件象征着专业与严谨的气象台深蓝色制服,此刻却像一件沉重的囚服,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对面桌上,那份被装进透明塑料证物袋、边缘已经有些卷曲磨损的信纸,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视线——那是陈默的字迹,那些只属于两人之间的私密倾诉,那些在暗夜中带着体温和心跳写下的笨拙情话,此刻被粗暴地摊开在组织的审视台前,成了“诬告领导”、“生活作风不端”、“干扰抗洪大局”的冰冷呈堂证供。
羞耻、愤怒和无尽的委屈如同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翻涌、冲撞,却被她死死地压在苍白的皮肤之下,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林夏同志,”坐在主位的中年干部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平缓得像一潭死水,却带着千钧之力,食指关节轻轻敲了敲证物袋光滑的塑料表面,“组织上本着治病救人、弄清事实的原则,再给你一次机会。
这封信,是你亲手从陈默同志那里收到的?”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着林夏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仿佛要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寻找裂缝。
旁边负责记录的年轻干事,笔尖悬停在记录本上方,如同等待判决的铡刀。
林夏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般的苦涩。
她强迫自己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声音因极力压制情绪而显得异常干涩沙哑:“信……是他写的。
但这不是举报材料!这是有人恶意调包栽赃!我请求组织……” 她想说彻查信件投递流程,想说自己和陈默的清白,但所有的话语在对上那双毫无温度、只相信“证据”的眼睛时,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证据就在这里!”中年干部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语气加重,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居高临下的训诫,“白纸黑字!
清清楚楚!全是个人情感纠葛!没有半分工作内容!在抗洪抢险的紧要关头,个人感情用事,甚至可能影响对指挥核心的信任,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嗯?!”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般倾轧过来,“组织上决定,暂停你气象台的一切工作,接受审查。这是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保护抗洪工作的大局!希望你端正态度,深刻反省!把个人感情和问题交代清楚!”
冰冷的宣判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林夏摇摇欲坠的心理堤坝。
“停职……审查……” 林夏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吐出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巨大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一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
她仿佛看到自己为之奋斗多年的专业生涯,在暴雨和污水中轰然崩塌;看到陈默在泥泞中艰难前行的身影,因为自己而被套上更沉重的枷锁;看到赵德坤那张在屏幕后平静凝视的脸,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胜利者的弧度……所有的委屈、愤怒、无助和绝望,在这一刻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终于冲破了理智的束缚!
“我没有错——!!!” 一声撕心裂肺的、带着破音哭腔的尖叫,猛地从林夏喉咙里迸发出来!她如同受伤的母兽般从椅子上弹起!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最后的防线,在她惨白的脸颊上肆意奔流!在三位组织干部惊愕的目光中,在年轻干事手中滑落的钢笔砸在桌面的脆响中,林夏猛地扑向会议桌!
沾满泪水和冷汗、冰冷而颤抖的手,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地抓向证物袋里那几张承载着巨大屈辱的信纸!
嗤啦——!!!
刺耳的、纸张被暴力撕裂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会议室里炸响!锋利的纸缘划破了林夏柔嫩的指尖,渗出细小的血珠,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双手如同疯魔般,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撕扯着!一下!两下!三下!将那几张写满陈默字迹的纸,连同那透明的证物袋,撕成了无数指甲盖大小的碎片!
雪白的、带着墨痕的纸屑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暴雪,在惨白的灯光下狂乱地飞舞,又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冰冷光滑的会议桌和地面上!
“你干什么!” “住手!” 惊怒的呵斥声同时响起!三位干部猛地站起身,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愠怒!
然而,林夏对呵斥充耳不闻。剧烈的情绪爆发耗尽了她的力气,她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无力地顺着桌沿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
散乱的发丝被泪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她蜷缩在桌脚的阴影里,肩膀因无声的剧烈抽泣而剧烈地耸动,沾着血珠和泪水的手指死死抠着地面,指节泛白。
散落的纸屑如同破碎的蝶翼,沾在她湿透的制服裤脚和冰冷的地面上。
就在这时——
啪嗒!啪嗒!啪嗒!
几滴冰冷的雨水,毫无征兆地、极其精准地,从会议室天花板角落一处极其隐蔽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小裂缝中,滴落下来!
水滴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城市雨水特有的浑浊灰暗色泽。
第一滴,正砸在林夏面前一小堆散落的碎纸屑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更多的雨水如同受到指引般,从那个小小的渗漏点连绵不断地滴落,迅速在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洇开一小片不规则的、深灰色的湿痕!
奇迹或者说诡异,就在这冰冷的雨滴与破碎纸屑接触的瞬间发生了!
那些原本被林夏撕得粉碎、杂乱无章散落在湿痕边缘的白色纸屑,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又像是被赋予了生命,竟开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自主性,朝着那片被雨水浸湿的中心区域……蠕动!滑行!
纸屑的边缘在湿润的地面上留下细微的水迹,如同蜗牛爬行。它们互相靠近、触碰、堆叠……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常识的方式,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自行拼接、重组!
林夏的抽泣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沾满泪水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瞳孔中倒映着这超乎想象的一幕!
三位组织干部也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脸上的愠怒瞬间被极致的惊骇所取代!他们死死盯着地面,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片被雨水浸湿的区域,如同一个无形的拼图模板。
无数细小的纸屑在雨水的粘合和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下,飞速地移动、旋转、精准地嵌入它们应有的位置!
破碎的墨痕被重新连接,撕裂的空白被填补……短短十几秒钟,一张完整的、由无数碎片在雨水中强行“缝合”而成的文件页面,赫然呈现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那根本不是什么情书!
纸张是那种早已泛黄发脆、带着明显竖条纹的旧式公文纸!格式是标准的、带有单位抬头的合同样式!
上面用蓝黑墨水书写着清晰而冰冷的条款!
标题赫然是:《关于紧急调用储备物资(恒鑫化工原料)用于抗洪抢险的协议》!合同甲方是“市防汛抗旱指挥部(代章)”,乙方是“通达商贸有限公司(张守田)”!在物资清单一栏,清晰地罗列着:“特种防水复合材料xx吨(实为工业润滑剂)”、“应急通讯设备配件xx套(实为娱乐会所霓虹灯管)”、“高级医疗急救包xx箱(实为灌装香槟)”……每一项物资后面,都标注着天文数字的金额!在合同的末尾,签署日期清晰无比地印着:“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二日”!就在日期下方,预留的签名栏里,一个熟悉到刺眼的签名龙飞凤舞——张守田!
而在甲方代表签章的位置,赫然盖着一个清晰的、边缘有些模糊的红色公章印迹——正是当年防汛指挥部的公章!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份在雨水中由情书碎片重组的合同文件,其纸张虽然被水浸透显得灰暗,但其上所有的字迹、公章印迹,竟都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如同刚刚书写盖章般的……湿润感!
尤其是张守田的签名和那个公章印迹,边缘的墨色和印泥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雨水的浸润下缓缓地……晕染、扩散开来!
仿佛这罪恶的契约,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尘埃,在今日这场冰冷的暴雨中,墨迹……未干!
死寂!绝对的死寂!
如同巨大的冰窖瞬间笼罩了整个会议室!窗外的暴雨声仿佛被无限放大,又仿佛彻底消失。
三位组织干部如同三尊石化的雕像,僵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目光死死地钉在地上那份墨迹正在晕染的、来自二十年前的倒卖合同上!
那上面“恒鑫化工”、“通达商贸”、“张守田”、“1998年7月22日”……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着他们的认知!林夏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泪水混合着雨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她看着地上那份由自己撕碎的情书碎片在雨水中重组而成的、带着未干墨迹的罪恶契约,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悲哀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这封被用来构陷她的情书,最终却在暴雨的催化下,撕开了二十年前那场洪水掩盖下的、最肮脏的交易!墨迹晕染开,如同历史的伤口在汩汩流血。
那鲜红的公章印迹,在惨白的灯光和冰冷的雨水中,刺眼得如同墓碑上未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