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海沟裂缝中，时间仿佛凝滞。只有微弱的水流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重而复杂的寂静。
洛灵儿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黑袍青年，脑海中惊涛骇浪。数百年的时光，种族的天堑，身份的剧变，都浓缩在这难以置信的重逢里。那只灵性十足、甚至带着一丝人性化狡黠的幼鳄，与眼前这位妖气磅礴、威势凛然、甚至带着一丝血腥煞气的玄水会之主“墨渊”，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正在她心中艰难地重叠。
“你……当真是你？”洛灵儿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未能平复的颤抖，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并非出于恐惧，而是一种本能的、对眼前巨大未知的审视。她无法看透张谦的修为，但那深不见底的妖力，让她明白，对方早已不是当年那只需要她一颗辟谷丹才能续命的小妖。
张谦（墨渊）将洛灵儿那一闪而逝的戒备看在眼里，心中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涩意，但面上依旧平静无波。他点了点头，算是确认，声音低沉：“是我。黑泥潭一别，已过数百年。没想到会在此地，以此种方式再见。”
他目光扫过洛灵儿身上那略显陈旧的月白道袍，以及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还被玄骨门征调？”
提及此事，洛灵儿眼神一黯，轻轻叹了口气：“宗门‘流云观’势微，依附于玄骨门下以求存。此次大战，玄骨门强行征调附属宗门弟子充入前线，我……亦无法避免。”她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认命，在这弱肉强食的修仙界，小宗门的命运往往便是如此。
“流云观……”张谦默默记下这个名字，随即又道：“此地已是妖族腹地，前线凶险，你修为虽已至筑基中期，但在此处，仍是危机四伏。方才若非……”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明确。若非他恰好在此伏击，又恰好认出了她，后果不堪设想。
洛灵儿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她抬起头，清澈的眸子看向张谦，带着真诚的感激：“多谢……多谢墨渊道友出手相救。”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这个略显生疏的称呼。毕竟，眼前的他已非昔日幼鳄，而是名震一方的妖族首领。
一声“墨渊道友”，让张谦心头那丝涩意更浓了几分。他沉默片刻，道：“举手之劳。你……日后有何打算？玄骨门此次运输队遇袭，损失不小，你虽未被当场格杀，但失踪之事，恐怕也会引来调查。”
洛灵儿闻言，秀眉蹙得更紧。她深知张谦所言非虚。私自脱离队伍，无论原因为何，在玄骨门看来都形同叛逃。流云观本就处境艰难，若再因此事被牵连……
看着她为难的神色，张谦心中一动，一个念头浮现。他是否可以……将她留在玄水会？以他如今的势力，庇护一个筑基期的洛灵儿，并非难事。这个念头一出现，便如同野草般滋生。无论是出于报答当年的赠丹之恩，还是内心深处那丝连他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的、因重逢而泛起的情感涟漪，他都希望能确保她的安全。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现实冰冷的浪潮狠狠拍下。
他是妖，她是人。
他是玄水会之主，与玄骨门势同水火。
她是流云观弟子，身负宗门羁绊。
人妖大战正如火如荼，双方手上都沾满了彼此的鲜血。他若公然庇护一个人族女修，且是玄骨门附属宗门弟子，将在妖族内部引起何等轩然大波？敖青青会如何想？玄水会内部又会如何看待？更重要的是，以洛灵儿的性子，她可能接受这种来自“敌方”首领的庇护，置宗门于不顾吗？
就在张谦内心天人交战，斟酌着该如何开口之际，洛灵儿却仿佛下定了决心。她抬起眼，目光恢复了之前的清澈与坚定，对着张谦深深一礼：
“墨渊道友救命之恩，灵儿永世不忘。但灵儿身为流云观弟子，不能因一己之私，连累宗门。我必须回去，向宗门和玄骨门解释清楚……或许，可以借口在混乱中与队伍失散，侥幸逃生。”
她顿了顿，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道友如今身份非凡，乃是妖族翘楚。你我……人妖殊途，阵营相对。此番援手，灵儿感激不尽，但亦不敢再多叨扰，以免为道友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一番话，清晰明了，划清了界限。
张谦到了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他看着洛灵儿那倔强而疏离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与……一丝隐痛。她说的没错，字字在理。人妖之战的大势之下，他们之间那点微不足道的过往，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终究不是当年那只可以毫无顾忌跟在她身后、接受她善意的“黑泥鳅”了。他是墨渊，是双手沾满人族修士鲜血的玄水凶鳄。
“……也好。”半晌，张谦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自己小心。玄骨门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厉无海等人，心胸狭隘，你回去后，需谨慎应对。”
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苍白无力的提醒了。
“多谢道友提醒，灵儿记下了。”洛灵儿再次行礼，姿态客气而疏远。
气氛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海沟之外，隐约还能感受到远方因战斗而产生的微弱灵力波动，提醒着他们此刻仍身处险境。
“我送你一程，离开这片区域。”张谦最终说道，不容拒绝。至少，要确保她安全离开这片即将被妖族势力重点清扫的区域。
洛灵儿迟疑了一下，没有反对。她也知道，凭她自己，想要安然穿过这片刚刚发生过战斗、妖族巡逻队可能随时出现的水域，并不容易。
两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悄然离开了海沟。张谦在前引路，凭借对水域的熟悉和强大的神识，巧妙地避开了一些可能存在的眼线和危险区域。洛灵儿默默跟在身后，看着前方那挺拔而孤寂的黑袍背影，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她并非感受不到张谦那份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也并非完全忘却了当年黑泥潭畔那份跨越种族的奇妙缘份。只是，现实的鸿沟太过巨大。他是妖，她是人，这是根植于血脉、被无数鲜血和仇恨所固化的界限。她不能，也不敢踏过这条线。
一路无话。直到接近一片相对安全、靠近玄骨门控制区边缘的水域，张谦才停下了脚步。
“前方应该安全了。”他背对着洛灵儿，声音低沉。
洛灵儿停下身形，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保重。”
张谦身形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洛灵儿不再犹豫，转身，化作一道淡蓝色的水光，向着玄骨门控制区的方向疾驰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直到那道倩影彻底消失在感知尽头，张谦才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穿过幽暗的海水，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那目光中，有追忆，有复杂，有一丝未能宣之于口的怅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冰冷现实覆盖的平静。
他知道，这一次分别，他们之间，便真的隔着一道名为“阵营”的天堑了。
……
数日后，玄骨门控制区，一座临时建立的、由阵法笼罩的简陋营地内。
洛灵儿历经一番盘查和询问，终于以“混乱中与队伍失散，凭借水遁符侥幸逃脱”的理由，勉强蒙混过关，回到了流云观弟子被分配的驻地。同门见她安然归来，皆是松了口气，但也难免有人投来异样和猜忌的目光。
营地条件艰苦，气氛压抑。玄骨门修士趾高气扬，对附属宗门弟子呼来喝去，视若奴仆。洛灵儿默默打坐调息，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那张冷峻的面孔，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她甩了甩头，试图将杂念驱散。无论过去如何，如今他们是敌人。这个认知，必须清晰。
就在这时，营地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警报声！
“敌袭！妖族来袭！”
“准备迎战！”
凄厉的呼喊划破了营地的寂静。洛灵儿猛地睁开双眼，抓起身边的飞剑，与其他流云观弟子一起冲出营帐。
只见营地外围的防护光罩正在剧烈波动，无数水箭、冰锥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轰击在光罩之上，炸开一团团灵光。光罩之外，影影绰绰，是大量的妖族身影，为首的几人妖气冲天，赫然是金丹级别的妖修！
攻击来得突然而猛烈！玄骨门修士仓促迎战，组织反击，附属宗门的弟子也被驱赶着上前，填补防线缺口。
洛灵儿随着人流冲到营地边缘，运起飞剑，格挡开几支穿透光罩薄弱处射来的水箭。她抬眼向营地外望去，只见妖族攻势如潮，各种水系、土系法术铺天盖地，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诡异莫测的毒雾和吞噬之力。
就在这混乱的战场另一端，在一处较高的珊瑚礁上，一道熟悉的黑袍身影，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墨渊！
他并未亲自出手，只是负手而立，冰冷的目光如同俯瞰战场的君王，扫视着整个战局。他身周散发着无形的威压，令周围的妖族战士士气大振。
仿佛是心有灵犀，又或许是那目光太过锐利，在洛灵儿望向他的同时，张谦的目光也穿透了混乱的战场，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隔着轰鸣的法术爆炸，隔着摇曳欲碎的防护光罩，隔着无数厮杀的身影，隔着人与妖之间那道由鲜血与仇恨染就的鸿沟……
两人的目光，在战场上空，遥遥相遇。
洛灵儿握紧了手中的飞剑，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看着那个曾救她于危难、此刻却站在敌方阵营、指挥着妖族攻打她所在营地的黑袍青年，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有感激，有茫然，有一丝刺痛，更有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无力感。
张谦的目光同样复杂。他看着那个身处敌营、在刀光剑影中显得有些单薄的白衣身影，看着她眼中那份清晰的疏离与挣扎，心中那片刚刚被强行压下的波澜，再次翻涌起来。他想起了黑泥潭的月光，想起了那颗滚落的辟谷丹，想起了海沟中她那句划清界限的“人妖殊途”。
救她，是出于私情。
攻打此地，是出于大势。
私情与大势，如同两条无法交汇的平行线，将他们牢牢地钉在战场的两侧。
他没有动，她也没有动。
只是那遥遥相望的目光，在震天的喊杀声与绚烂而致命的法术光芒映衬下，显得如此脆弱，如此……遥不可及。
最终，张谦率先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随意地扫过战场，不再看向洛灵儿的方向。他抬起手，轻轻一挥。
顿时，妖族的攻势变得更加狂暴凶猛！
洛灵儿心中一紧，知道不能再分神。她咬了咬牙，将心中所有杂念强行斩断，全力催动飞剑，迎向一头冲破防线、扑杀过来的狰狞海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