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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队部的铁皮炉膛里,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熄灭,只余下一缕青烟和刺鼻的焦糊气味,在死寂的空气中缭绕、弥漫。地上散落的灰烬,如同被碾碎的黑色蝴蝶翅膀,无声地诉说着刚刚被付之一炬的沉重过往。
老支书赵有田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佝偻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浑浊的泪水早已干涸,在沟壑纵横的脸上留下道道泥泞的痕迹。他失神地望着炉膛里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整个魂魄都随着那几张燃烧的纸页一同化成了飞灰。
苏禾平静而决绝的话语,如同冰锥般刺入他混沌的意识深处:“……烂在肚子里……管好王翠花……管好……所有不该有的心思……”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还有那句“那孩子是无辜的”……那孩子……陆建国!那个在军营里生死未卜的年轻人!他若出事……苏禾……这个从地狱血海里爬出来的女人……会如何?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时代洪流裹挟、身不由己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挖着身下冰冷的泥地,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压抑的呜咽。完了……一切都完了……王翠花那个疯子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她要是再……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充满了极致惊恐和怨毒的尖叫,如同淬毒的钢针,猛地刺破了屯子西头死寂的夜幕!声音的源头,正是王翠花那间如同鬼域的泥坯房!
紧接着,是更加狂暴的撞击声!“砰砰砰!” 腐朽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哗啦!” 似乎是堵窗的破席子被彻底撕烂的声音!“毒妇!苏禾!把珠子还我!还我!他……他在流血!珠子在滚!都在滚!啊——!杀了我!杀了我吧!”
王翠花彻底疯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彻底!那包猛药的残余药力,加上昨夜被强行撕开的血腥记忆碎片,如同跗骨之蛆,彻底吞噬了她残存的神智!混乱的呓语、对苏禾的怨毒诅咒、对满地血珠的惊恐描述、对死亡的疯狂祈求……混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嚎和身体猛烈撞击墙壁、地面的闷响,如同地狱的丧钟,在寂静的屯子里疯狂敲响!
老支书赵有田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猛地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惊醒!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枯瘦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王翠花!她喊出来了!她喊了“珠子”!喊了“他流血”!还喊了苏禾的名字!完了!屯子里肯定有人听见了!流言……再也压不住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衰老的心脏!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跌跌撞撞地冲出队部,朝着屯西头那间如同炼狱的泥坯房狂奔而去!他必须堵住那个疯婆子的嘴!不惜一切代价!
屯西头早已被惊动。几户离得近的人家窗户后面,隐约晃动着惊恐的人影,却无人敢开门出来。只有刘寡妇家院门开了条缝,露出刘寡妇惨白如纸的脸和石头惊恐的眼睛。
泥坯房那扇破败的门板,已经被从里面撞得摇摇欲坠!堵窗的破席子被撕开一个大洞,王翠花那张扭曲变形、布满泪痕血污(自己抓挠所致)的脸,正死死地贴在破洞上!她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涣散,充满了非人的疯狂和怨毒,死死地盯着屯子东头看青棚的方向,嘴里不停地嘶吼着:
“珠子!算盘珠子!红的!在苏禾那!在她那!她藏起来了!她偷走了!啊——!还给我!那是他的!他在流血!都是血!苏禾!毒妇!杀了我!杀了我啊——!”
嘶吼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极远,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每个听到的屯民心窝!苏禾!珠子!血!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指向那个被焚毁档案所记载的、最深的禁忌!
老支书赵有田踉跄着冲到门前,看着破洞里那张疯狂扭曲的脸和那歇斯底里的嘶吼,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他猛地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捂住那个破洞,试图隔绝王翠花的声音,对着门内嘶声力竭地吼叫:
“闭嘴!王翠花!你给老子闭嘴!疯了!彻底疯了!胡说八道什么!来人!来人啊!把她按住!堵住她的嘴!”
然而,门内王翠花的力气大得惊人,她疯狂地撕扯、撞击着老支书捂在破洞上的手臂,指甲在他枯瘦的手背上划出道道血痕!嘶吼声透过指缝和门板的缝隙,依旧断断续续、却更加怨毒清晰地传出:
“……珠子……苏禾……藏起来了……他……在流血……都是血……杀了我……”
屯子东头,看青棚内。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下,苏禾静静地坐在小马扎上。深潭般的目光穿透简陋的窗棂,落向屯西头那片被疯狂嘶吼和混乱人影搅动的黑暗。王翠花那充满怨毒和血腥幻象的嘶喊,如同冰冷的潮汐,一波波涌来,冲击着看青棚死水般的沉寂。
她枯瘦的手指间,无意识地捻动着一小截晒干的、颜色深褐的远志根。药香弥漫,却压不住空气中传来的、那令人窒息的疯狂与绝望。
深潭般的眼底,那被强行压下的熔岩暗流,在听到“珠子在苏禾那”的瞬间,骤然翻腾了一下!但随即,又归于更深沉的、冰冷的沉寂。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古井无波。
她放下手中的远志根,站起身。没有走向门口,而是走到墙角,打开了那个破旧的藤条药箱。这一次,她没有碰底层的匕首和算筹,而是从中层取出了几根细长的银针和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小药包。银针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药包散发出一种极其浓烈、混合着辛香与苦涩的奇异气味。
她拿起油灯,步履平稳地,推开了看青棚低矮的门。
夜风带着王翠花嘶哑的哭嚎和屯西头混乱的声响扑面而来。苏禾的身影融入浓稠的夜色,如同走向一片寻常的药圃,径直朝着那间被疯狂和绝望彻底笼罩的泥坯房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灰烬余温之上,踏在即将喷发的火山边缘。药香无声,却带着斩断乱麻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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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的夜,是被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寒风在空旷的操场上呼啸,卷起沙尘,拍打在营房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的呜咽。团部卫生队隔离观察室的门紧闭着,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伤口散发的、淡淡的血腥与药味混合的气息。
陆建国躺在硬板床上,左臂的伤口在绷带下持续传来灼热钝痛和阵阵抽搐,每一次心跳都像有把小锤在敲打创面。冷汗浸湿了单薄的病号服内衬,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身体的痛苦尚可忍受,真正煎熬的是心。
张参谋那句“自有安排”如同悬顶的利剑。孙队长刮取的药粉样本已送去化验,结果如何?会指向娘吗?师部保卫科的外调人员是否已经出发?靠山屯……娘现在怎么样了?王翠花那个疯子会不会再惹出什么事端?巨大的焦虑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紧缩。他下意识地用未受伤的右手,隔着病号服,紧紧按住左胸贴身口袋的位置——那里,娘给的药包已经空了,只剩下被体温焐得微热的油纸残存的气息。这微弱的气息,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慰藉和力量源泉。
黑暗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靠山屯那个飘着药香的看青棚,看到娘那双深潭般平静的眼睛。算筹无声……娘,我该怎么办?他强迫自己冷静,在脑海中一遍遍推演着可能的局面和应对之策,如同在绝望的深渊里,用尽力气抓住每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
“吱呀——”
隔离观察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手电筒的光柱射了进来,在惨白的墙壁上晃动了一下,随即熄灭。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闪身进来,迅速关上了门。
陆建国警惕地绷紧了身体,黑暗中看不清来人面容。
“谁?”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是我,小周。”一个刻意压低的年轻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紧张。是卫生队的卫生员周小川,一个刚从卫校分来不久、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伙子。白天陆建国换药时,就是他给孙队长打的下手。
“周卫生员?有事?”陆建国的心提了起来。深更半夜,他来这里做什么?
周小川摸索着走到床边,蹲下身,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陆班长……我……我长话短说。”他显然非常紧张,呼吸急促,“刚才……孙队长被张参谋紧急叫去团部了……我……我路过值班室门口……听到几句……”
陆建国的心猛地一沉!张参谋找孙队长?肯定是关于化验报告!
“我……我听见张参谋说……”周小川的声音带着颤抖,“化验结果……很……很复杂……里面有种罕见毒草的成分……叫‘鬼见愁’……还……还有种活性异常的东西……孙队长说……说这药粉配伍……非常……非常高明……绝对……绝对不可能是普通山民弄得出来的……”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陆建国的心里!果然!最坏的情况出现了!药粉的神奇效果,成了指向娘最危险的证据!
“……张参谋好像……很生气……说……说这事背后肯定有问题……他……他好像提到了……要……要派人去靠山屯……重点核查……核查一个叫……叫苏禾的人……”周小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轰——!
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陆建国瞬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核查苏禾!张参谋果然动手了!他派了人去靠山屯!娘!娘有危险!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猛地坐起,动作牵扯到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出声。
“陆班长!你……你别激动!”周小川吓了一跳,赶紧按住他,“我……我还没说完!”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似乎在下定决心:“……我……我还听到张参谋对孙队长说……说……说你的伤……恢复得……快得……不正常……结合那药粉……他……他怀疑……怀疑你……可能……可能被……被策反了……或者……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影响了……”
策反?不干净的东西?陆建国的心沉到了谷底。张参谋的怀疑已经升级到了最危险的程度!自己现在不仅仅是“隐瞒”,更可能被视作“威胁”!
“……但是!”周小川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急切,“但是孙队长……他……他好像替你说话了!他说……他说你伤口的炎症确实控制住了……但……但药粉成分复杂……药理不明……不能武断……他还说……说你是好兵……任务完成得好……眼神……眼神正……”
孙队长!陆建国心头猛地一热!这个平日里严肃刻板的老兵医,在关键时刻,竟然凭着一个医者的判断和一个老兵对士兵的直觉,为他说话了!
“……张参谋……好像……沉默了一下……”周小川继续道,声音依旧紧张,“然后……然后他说……说‘先盯着’……‘等外调结果’……‘人不能出事’……我……我就听到这些……赶紧溜出来了……”
信息如同碎片,在陆建国混乱的脑海中急速拼凑:
药粉化验结果指向娘,危险!
张参谋已派人外调靠山屯,核查苏禾,极度危险!
张参谋对自己疑心更重,甚至怀疑被“策反”或“影响”,自身处境岌岌可危!
但孙队长替自己说了话,争取了时间!“先盯着”、“等外调结果”、“人不能出事”——这意味着张参谋暂时不会对自己采取极端措施,他需要自己活着,作为“线索”和“人证”!
绝望的黑暗中,终于透进了一丝微光!虽然这微光如此微弱,四周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铁幕疑云,但至少,他赢得了喘息之机!他必须抓住这宝贵的时间差!
“小周……”陆建国的声音因激动和疼痛而更加沙哑,他紧紧抓住周小川的手臂,黑暗中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颤抖,“谢谢你!这份情……我陆建国记下了!”
“陆班长……你……你千万小心……”周小川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得走了……被人发现就完了……”
脚步声匆匆离去,门被轻轻带上,隔离室重新陷入死寂的黑暗。
陆建国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冷汗浸透了后背。娘……靠山屯……军营……三团巨大的阴影同时压来!但周小川带来的消息,如同寒夜里的微光,让他看到了方向。
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利用张参谋“等外调结果”和“人不能出事”的这段时间窗口!他要主动出击!他要向张参谋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忠诚”!他要将张参谋的注意力,从对娘和药粉的追查上,彻底转移到更重要的军情上!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他脑海中急速成型。如同在绝境中仰望寒星,那微弱的星光,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引路之灯。他需要情报!需要足以打动张参谋、让他无暇他顾的重磅情报!而这份情报的钥匙……就在他的记忆里!在那段敌后侦察的生死经历中!他必须尽快“回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