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拉长了。
我独自一人留在山脊上,匍匐在冰冷的岩石之后。这块石头成了我唯一的庇护所,一个隔绝现实与恐惧的观察哨。我紧紧盯着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这是奥马尔给我的,他说这东西比瑞士名表更可靠。表盘上绿色的数字在黑暗中幽幽发光,那不断跳动的秒针,对我来说,不再是时间的流逝,而更像一记又一记沉重的巨锤,精准地敲打在我的心脏瓣膜上。
一秒。
又一秒。
山谷下的工厂依旧在无知无觉地运转。机器的轰鸣声顺着夜风传上来,形成一种持续的、催眠般的背景音。探照灯的光柱有条不紊地扫过山坡,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巡视着自己的领地。我甚至能听到下方某个守卫用斯瓦希里语高声笑骂了一句,声音清晰得可怕。
这种“日常感”,与我们即将要做的事情,形成了最诡异、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
我试着控制自己的呼吸,但吸入肺部的空气冰冷而稀薄,让我一阵阵地发晕。我的手,那双习惯了在键盘上翻云覆雨、调动亿万资金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抓着身下的岩石,指甲因为用力而深陷在砂土里,带来一阵刺痛。那支AK-47就躺在我手边,它的冰冷触感似乎在嘲笑我这个闯入者。我没有碰它。我知道,在这片战场上,我的价值不在于此。
我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那些潜下去的黑影上。
塔卡和他的勇士们,是我投下的“仓位”,是我的“执行指令”。
十分钟过去了。
我能看到那些黑影,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狼群,以一种超越我想象的精准,在庞大工厂的阴影中移动。他们对光线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一道探照灯的光柱刚刚扫过,第一个黑影便如同一片树叶般,轻飘飘地贴着墙根掠过。当巡逻队从转角出现时,他们会瞬间凝固,与管道的阴影、堆叠的油桶、甚至是一簇灌木丛融为一体,仿佛他们本来就是那里的一部分。
他们的动作,充满了原始而致命的美感。
这不是我在电脑上模拟的路径规划。这是活生生的人,用肌肉的记忆和鲜血的经验,在死亡的边缘舞蹈。我这个习惯了用数据建模的分析师,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执行力”这个词的重量。
十五分钟过去了。
他们抵达了各自的目标位置。A组在主供水管道的阀门井和发电机房的外墙上忙碌着。b组则深入到了厂房的腹地,在那两根巨大的混凝土承重柱旁作业。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我能想象到他们拆开c4塑胶炸药包装时的细微声响,能想象到他们将雷管插入炸药、再将引信连接到计时器上的专注神情。每一个动作都不能错。
这和我在期货市场埋设多头合约是何其相似。同样是在无人察觉的暗处,同样是精准地设置好“触发点”,同样是在等待一个引爆所有能量的信号。
塔卡他们,就是我最出色的交易员。
二十分钟的倒计时,开始了。
我看到他们开始撤退。依旧悄无声息,仿佛只是将自己的影子从墙上收回。他们原路返回,利用着相同的视觉盲区,与夜色再次融为一体。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我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一点声响都会惊动山谷下的“盘面”。
最后五分钟。
撤退的黑影们已经越过了厂区的围栏,正在攀爬山坡的下半段。他们安全了。
现在,只剩下等待。
我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到,那些被安放在冰冷钢铁管道和坚硬混凝土柱体上的c4炸药,正在无声地等待着。它们是沉睡的怪兽,是压缩到极致的能量。内置的电子计时器,正在用微弱的电流,读着最后的倒数。
它们就像我埋设在伦敦和纽约交易终端里的那些巨额多头合约,同样在等待一个引爆全球市场的信号。
我低下头,不再看山谷,而是死死盯住了我的电子表。
十。
九。
我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八。
一种混杂着恐惧、期待和罪恶感的奇异快感,从我的尾椎骨升起,直冲大脑。
七,六,五……
山谷下,依旧一片“祥和”。守卫还在抽烟,机器还在轰鸣。
四,三……
我闭上了眼睛,仿佛一个虔诚的赌徒,在等待荷官翻开最后一张底牌。
二!
一!
……
世界,陷入了长达一秒钟的、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至少一开始没有。
我猛地睁开眼。
我先是看到,那座灯火通明的巨大工厂,猛地一颤。那不是摇晃,而是一种……痉挛。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地底攥住了它的心脏,然后狠狠地推了一下。
紧接着,一团沉默的、橘红色的火球,从工厂的中心位置,猛地向上绽放!
那不是爆炸,那更像是一朵在几毫秒内盛开的、遮天蔽日的食人花。火光的核心是刺眼的惨白色,随即化作翻滚的橘红与明黄。
那火光,瞬间将整个山谷照得如同白昼!
我甚至能看清对面山壁上岩石的每一道纹理,能看清我身边一株小草叶片上晶莹的脉络!我看到了自己手掌上的汗水,在火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就在这片诡异的“白昼”中,一秒钟后,声音才姗姗来迟。
那是一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响!
它不是单纯的“轰隆”声。它更像是一万块玻璃同时被砸碎,一千吨钢铁被同时撕裂,一百座山峰同时崩塌的混合咆哮!
大地在我脚下剧烈地颤抖,我感觉自己几乎要被从岩石上颠下去。整座山脊都在这股声浪中痛苦地呻吟。
紧接着,一股灼热到几乎要点燃我头发的气浪,裹挟着浓烈的硝烟、尘土和刺鼻的化学品味道,扑面而来。我被这股力量狠狠地压在岩石上,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流淌。
我死死地趴在岩石后面,震惊地、甚至可以说是贪婪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那座钢铁巨兽,在我的注视下,开始分崩离析。
A组的炸药精准地发挥了作用。主供水管道爆裂,冲天的水柱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变成了诡异的、流动的血红色。失去了冷却水的机器开始尖叫。紧接着,备用发电机房发生了殉爆,引发了一连串更剧烈、更密集的连锁爆炸!无数蓝白色的电弧在浓烟中闪烁,像垂死的神经网络。
b组的战果更是致命。两根关键的承重结构柱被摧毁后,巨大的厂房顶棚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声。那声音持续了十几秒,然后,那片足有几个足球场大的钢铁穹顶,轰然坍塌!
它像一个被抽掉骨架的巨人,无力地跪倒,将内部无数昂贵的、正在运转的分拣和清洗设备,全部压成了废铁。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黑色的烟柱在山谷中升腾,遮蔽了星空,形成了一片比黑夜更深沉的、正在蠕动的阴影。
山谷下,彻底乱了。警报声、人们的尖叫声、受伤者的哭喊声、指挥官的怒吼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从那片火海中传来,像一首来自地狱的、结构混乱但又震撼人心的交响曲。
而在我的脑海里,这片毁灭的火光,这首地狱的交响曲,却在瞬间被我的职业本能,自动转换成了另一幅景象。
那是一幅我无比熟悉的,实时跳动的K线图。
就在爆炸发生的那一刻,就在第一团火球沉默绽放的那一刻,远在万里之外的国际钻石期货市场上,代表价格的那根K线,一定已经撕裂了所有的阻力位!
它像一根被点燃的火箭,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近乎垂直的九十度角,疯狂地向上拉升!
这冲天的火光,就是那根K线最绚丽、最坚实的实体!
这滚滚的浓烟,就是它在K线图顶端留下的、长得看不到尽头的上影线!
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宏大、最壮丽、也最血腥的一根超级阳线。
它不是用虚拟的数据和冰冷的代码绘成的。
而是用烈焰、用钢铁、用扭曲的设备、用崩溃的秩序……
或许,还有用那些我听不真切的、绝望的尖叫和生命,共同浇筑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