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如同凝固的血,泼洒在基地周围荒凉的戈壁上,将每一粒沙石都染上了一层凄美的橘红色。指挥部里的空气压抑得如同风暴来临前的海面,奥马尔一言不发地擦拭着他那支心爱的AK-47,枪油的气味混合着浓烈的烟草味,构成了这里永恒的主题。而我,则在他的注视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苦涩的浓茶,试图用咖啡因来麻痹因紧张而过度兴奋的神经。
二十四小时的期限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声钟表的滴答,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优素福会履约吗?还是说,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奥马尔没有问,但我能从他不断瞥向门口的眼神中,读出他内心的焦躁与不安。
就在最后一缕阳光即将被地平线吞噬之际,一名哨兵神色紧张地冲了进来,报告说基地外围出现了一辆不明身份的摩托车。
“一辆?”奥马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眉头紧锁。
“是的,将军,只有一辆。速度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我们的哨卡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它就已经靠近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这样的敏感时刻,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是一场血战的序幕。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发生。那辆蒙着厚重帆布的摩托车,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的鬼魅信使,在距离基地外围警戒线约五百米的地方,做出一个漂亮的甩尾,车手在卷起的漫天烟尘中,朝着基地的方向扔出了一个黑色的物体。随后,引擎发出一声咆哮,摩托车便立刻调头,毫不拖泥带水地消失在了沉沉的暮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几分钟后,那个黑色的物体被一支全副武装的小队小心翼翼地带了回来。那是一个用厚厚的油布严密包裹的铁盒,入手冰冷而沉重,像是一颗被封印起来的、充满不祥预兆的心脏。
指挥部的灯光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铁盒上。奥马尔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后,亲自用匕首划开了层层包裹的油布。随着最后一道封条被割断,一个样式古朴的铁盒呈现在我们面前。没有密码锁,只有一个简单的搭扣。
奥马尔与我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凝重。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打开了盒盖。
“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指挥部里格外清晰。
铁盒里,没有预想中的炸弹,也没有纸张,只有一卷老式的、比小指头还细的微缩胶卷,以及一个结构简单的、用来看胶卷的手持放大镜。旁边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用普什图语写着一行字:“礼尚往来。”
优素福的谨慎与狡猾,在这小小的细节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微缩胶卷不仅难以复制,更能在紧急情况下被迅速销毁,不留任何痕迹。
我拿起那卷胶卷,小心翼翼地将其卡在放大镜的卡槽上,凑到眼前。随着焦距的调整,一幅手绘的、线条却无比精准详尽的地图,如同一个被尘封的秘密,缓缓在我眼前展开。
那是一条从邻国边境,如毒蛇般蜿蜒潜入戴维将军控制的2号钻石矿区的秘密路线。地图上,清晰地标注着沿途的山谷、干涸的河床、可以隐蔽的岩洞,以及能够设伏的隘口。甚至,戴维一方巡逻队的兵力构成、火力配置、换防的精确时间,都被用不同颜色的符号标注得一清二楚。最让我心惊的是,地图上还用红色的叉号,标出了几个区域,旁边用极小的字注释着:反步兵地雷区,疑似有诡雷。
情报的详尽程度,远超我的想象。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路线图,而是一份足以置戴维于死地的、教科书级别的战场分析报告。
“妈的……这条路……”奥马尔也凑过来看了一眼,他只扫了一眼地图的起始部分,脸色瞬间就变得无比难看,甚至带着一丝后怕,“我先后派了三支最精锐的侦察队,想要摸清这条路,但他们进去不到十公里,就全军覆没了,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戴维在这条路上,布置了我们根本不知道的暗哨和雷区。优素福这个老狐狸,他……他到底是怎么搞到这张图的?”
“现在的问题不是他怎么搞到的,”我放下胶卷,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但另一块更大的石头又悬了起来,“而是,我们该拿出什么样的‘抵押品’,去交换这份情报的‘所有权’了。将军,优素芬已经展示了他的诚意,现在轮到我们了。”
奥马尔的脸色阴晴不定,他一把夺过胶卷和放大镜,反复地看着,仿佛想把上面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子里。让他交出一个自己安插多年的间谍,就像是从他身上活生生地割下一块肉一样。这些眼线,每一个都是他耗费了无数资源和心血才培养出来的,是他在黑暗中窥探敌人的眼睛。
他在指挥部里烦躁地来回踱步,厚重的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他此刻矛盾的心情。
“将军,”我看着他焦灼的背影,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房间里每一个人都听清楚,“在华尔街的K线图上,有一种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操作,叫做‘止损’。当一只你重仓持有的股票,已经失去了上涨的动力,甚至出现了不可逆转的颓势,随时可能拖累你整个账户的时候,最明智、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在它造成更大的亏损之前,无论多么不舍,都要果断地,把它卖掉。”
我停顿了一下,让这个概念渗透进他的思维里。
“戴维的势力越来越大,他本人又生性多疑,现在的防范比以前严密了十倍。我们安插在他身边的那些低级眼线,能起到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他们就像那只已经失去上涨动力的股票,随时可能被‘St’,被强制‘退市’。与其让他们在某次清洗中不明不白地消失,沦为毫无价值的牺牲品,不如现在,趁他们还有利用价值,把他们当做一个高价筹码,卖给优素芬,换回一份真正有价值的、能让我们瞬间翻盘的优质资产。”
我的比喻,简单、粗暴,却直击要害。
奥马尔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我,眼神复杂。许久,他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名字和一串代表着联络方式的号码。
那是一个在戴维将军的后勤部队里,负责车辆维修的士官。一个毫不起眼,甚至有些木讷的小角色,却能在关键时刻,提供车队的动向和维修状况。
这就是我们的“抵押品”,我们的“止损股”。
当天深夜,我将这个名字,用同样的方式——一个铁盒,一个不起眼的信使——送了出去。
情报交换,正式完成。棋盘上的棋子已经落下,现在,轮到最关键的一步了——用鲜血和火焰,去验证这份情报的真伪。
“我们必须打一场小规模的、教科书式的伏击战。”在紧急召开的作战会议上,我指着那份已经被我放大誊抄在沙盘上的地图,对奥马尔和他手下那群桀骜不驯的军官们说道。
“请注意,我们的目的,不是歼敌,而是验证情报的真伪。所以,这次行动必须遵循三个原则:快、准、狠。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然后立刻撤退,绝不恋战。”
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站在角落里,像一尊石雕般的贾巴尔。
“根据情报,戴维的补给车队,会在后天凌晨四点,通过这个名为‘血石峡谷’的隘口。这里,峡谷两侧都是悬崖峭壁,地势狭长,是天然的最佳伏击地点。”我用一根红色的标杆,重重地插在了沙盘上一个极其狭窄的位置,“车队一旦进入,就等于钻进了一个口袋。我们的计划很简单,在峡谷的出口处,用火箭筒摧毁头车,封死他们的去路;再在入口处,炸毁尾车,断掉他们的退路。把他们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彻底堵死在里面。”
“然后呢?”贾巴尔在一旁冷冷地问道,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后,”我转头看着他,露出了一个鬣狗发现腐尸时才会有的、充满贪婪与兴奋的笑容,“就轮到‘沙漠之蝎’的兄弟们,从天而降,享用一顿丰盛的……自助餐了。”
……
后天,凌晨三点半。血石峡谷。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将整个世界都浸泡其中。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峡谷里呼啸的山风,刮过嶙峋的岩石,发出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凄厉声响。
我趴在一块冰冷粗糙的岩石后面,手里死死地攥着一部军用对讲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也无法让我发烫的手心降温。我的心脏,如同被装上了一台大功率马达,砰砰直跳,每一次搏动都似乎要冲破我的胸膛。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亲临战场。
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再是金融市场里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硝烟,而是混杂着冰冷的尘土、若有似无的火药和淡淡血腥味的、真实到让人颤栗的气息。这种气息,让每一个细胞都紧张起来,也让血液中某种原始的、嗜血的本能,开始苏醒。
我的身边,是贾巴尔和他亲自带领的二十名“沙漠之蝎”的绝对精锐。他们像一群融入了黑夜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分布在峡谷两侧预设的伏击阵地上。在微弱的星光下,我看不到他们的脸,只能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气。每个人的眼神里,都闪烁着野兽在捕猎前那种兴奋而又残忍的光芒。
根据计划,奥马尔亲自带领主力部队,在距离峡谷十公里外的地方设防接应。一旦我们得手,他们会立刻前出,像一道铜墙铁壁,掩护我们带着战利品安全撤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我开始怀疑,这是否是优素福和戴维联手为我们设下的一个致命陷阱时,远处,传来了微弱的、引擎特有的轰鸣声。
来了!
我的瞳孔瞬间收缩,肾上腺素疯狂飙升。
两道昏黄的车灯,如同鬼火一般,刺破了浓重的黑暗,缓缓地向着峡谷的入口驶来。那光柱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忽明忽暗。
一辆、两辆、三辆……一共五辆满载着物资、盖着帆布的苏式军用卡车,以及前后各一辆负责押运、架着重机枪的武装皮卡。一个标准的七车补给车队。
当头车那巨大的轮廓完全驶入我们预设的伏击圈中心时,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对讲机的通话键,用因为极度紧张和兴奋而有些颤抖的声音,下达了来到这个血与火的世界后的,第一个开火指令。
“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