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凄冷地悬挂在荒原之上。
一支衣甲破碎、旌旗歪斜的残兵,如同迷失的孤狼,在夜色中蹒跚前行。
队伍前方,那杆曾经令天下诸侯闻风丧胆的“吕”字大纛,此刻也无力地垂落着,沾满了血污与尘土。
吕布骑在赤兔马上,这匹曾经日行千里的神驹,此刻也步履沉重,喘息粗重。
他身上的伤势在强行突围和连日奔逃下愈发沉重,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让他额头冷汗涔涔。
往日那睥睨天下的无双气概,已被深深的疲惫、挫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所取代。
他环顾四周,曾经威震天下的并州狼骑、陷阵营精锐,如今只剩下不足万人,个个带伤,士气低落。
八健将,郝萌、曹性、成廉,魏续、宋宪、侯成……为掩护他突围,已全部战死。
那一声声决绝的“将军快走!”依然时时在他耳边回荡,如针如刺,痛彻心扉。
都是一路走来的生死兄弟啊!
如今跟在身边的,竟只剩下张辽、高顺二人。
天下第一武将?
呵……
吕布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自嘲。
如今的他,犹如丧家之犬,四顾茫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回并州?并州早已物是人非。
投他人?以他如今重伤之躯和弑主的恶名,谁肯收留?
谁又敢收留?
一股穷途末路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那颗骄傲的心。
“将军,前方发现水源,是否让兄弟们稍作休整?”
张辽策马靠近,声音沙哑,银甲上的血垢已然发黑。
这位素来沉稳的将领,此刻眼中也满是血丝与忧虑。
吕布默然点头,目光扫过身后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士卒。
那一张张疲惫、惶恐却又依旧带着信任的脸庞,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在他的心上。
就在残军刚刚停下,人困马乏之际,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几个黑点,并以惊人的速度靠近!
“戒备!” 张辽瞳孔一缩,立刻厉声喝道。
残存的并州士卒条件反射般地拿起兵器,结成一个松散的防御阵型。
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紧张与绝望——若是西凉追兵至此,他们恐怕在劫难逃。
然而,来的并非西凉铁骑。
为首一骑,形貌极其神异!
其兽身似麒麟却更加狰狞威严,近三丈身高,通体覆盖暗金鳞甲,头颅如龙生有独角,双目如同燃烧的血月,四蹄踏地,蹄下自然生出幽蓝色的火焰,灼烧得空气滋滋作响!
正是荀衍的坐骑——金鳞焱蹄兽!
兽背之上,一人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并未着甲,只一袭玄色常服,夜风吹拂其衣袂,猎猎作响。
他面容俊朗,目光平和深邃,仿佛蕴藏着整片星空,周身气息与脚下坐骑、与这片天地隐隐融为一体,深不可测。正是荀衍!
在他身后,四员大将一字排开:
老将黄忠,手持龙鳞宝弓,目光如电,气息沉凝如山。
白马银枪赵云,英姿勃发,锐气逼人。
凶神恶煞典韦,双戟低垂,煞气几乎凝成实质。
虎痴许褚,扛着焚天斩龙刀,战意昂扬。
仅仅五人五骑,却带来一股如同千军万马般的磅礴压力,让本就疲惫不堪的并州残军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感!
“荀……文渊?!”
吕布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那个玄衣身影,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只带了四个人?
他想干什么?
张辽、高顺亦是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荀衍之名,如今响彻天下,其实力与势力都深不可测。
荀衍驾驭金鳞焱蹄兽,在并州军阵前百步处悠然停下,目光扫过这支残兵,最后落在吕布身上,微微一笑,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温侯,别来无恙?观温侯气色,伤势不轻啊。”
吕布强提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疑与身体的剧痛,方天画戟微抬,冷声道:
“荀文渊,你是来看吕某笑话的?还是想来趁火打劫?”
“呵呵,”
荀衍轻笑摇头,
“趁火打劫?非君子所为。衍此来,一是听闻温侯突围,特来探望;二来嘛……”
他目光扫过吕布身后那些眼神惶恐却又带着一丝希冀的并州士卒,
“不忍见这些曾为诛杀国贼出过力的忠勇将士,颠沛流离,埋骨荒野。”
吕布眼神闪烁,握戟的手更紧:
“你待如何?”
荀衍却不直接回答,而是轻轻一拍坐下金鳞焱蹄兽。
那异兽低吼一声,血月般的双眸陡然亮起,一股属于战神境妖兽的恐怖威压如同潮水般扩散开来!
同时,荀衍自身那立言境巅峰的文心之力与神勇境巅峰的武胆气血也稍稍释放。
虽未全力施为,但那圆融一体、引动周遭灵气共鸣的浩瀚气息,已然让在场所有人脸色剧变!
张辽、高顺只觉得仿佛面对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一座深不见底的大海!
就连重伤的吕布,也感到一股源自生命层次的压迫感,让他体内残存的力量都为之凝滞!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荀衍,这才过去多久?
此人修为竟已精进至此?!
他全盛时期或可一战,但如今……
“看来,温侯伤得确实很重。”
荀衍收敛气息,语气依旧平和,
“若不及时救治,恐伤及根基,日后修为再难寸进,甚至……有跌落境界之危。”
他话音未落,人已从金鳞焱蹄兽背上飘然落下,一步踏出,便如同缩地成寸般,出现在吕布马前。
典韦、许褚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被荀衍一个眼神制止。
吕布心中一紧,正要有所动作。
却见荀衍并指如剑,指尖萦绕着混沌色的昊天罡元与一丝温润浩大的人皇气运,轻轻点向他的眉心。
“你!”
吕布下意识想要格挡,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在那股平和却不容抗拒的气息下,竟然难以动弹!
指尖触及眉心,一股温暖磅礴、蕴含着无限生机的力量瞬间涌入吕布体内!
这股力量并非强行灌输,而是如同春风化雨,温和地滋养着他那千疮百孔的经脉,抚平狂暴的反噬之力,甚至引动他自身残存的气血开始缓慢而有序地修复伤体!
吕布浑身剧震,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原本如同碎裂琉璃般的经脉,正在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速度被修复、弥合!
那折磨了他许久的剧痛,也在迅速减轻!
这……这是什么手段?!
就算是左慈那等仙翁,恐怕也未必能如此轻易地治疗这等魔神反噬之伤!
片刻之后,荀衍收回手指,脸色如常,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吕布的气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了许多,虽然距离痊愈还差得远,但至少稳住了伤势,不再有恶化之虞。
“感觉如何?”荀衍微笑问道。
吕布沉默良久,感受着体内久违的舒坦,复杂地看着荀衍,最终沉声道:
“……多谢。”
这份活命之恩,他无法忽视。
荀衍摆摆手,目光扫过张辽、高顺,以及他们身后那些眼巴巴望着的并州士卒,正色道:
“温侯,你一身武艺,冠绝天下,难道就甘心就此沉沦,让身后这些誓死追随你的将士,陪你一起埋没于草莽,甚至曝尸荒野吗?”
吕布身躯微震,没有回答。
甘心?
他如何能甘心!
他是吕布!
是曾经站在武道巅峰的男人!
可如今……
荀衍继续道:
“我知你心高气傲,不愿屈居人下。不如这样,你且随我回颍川安心养伤。待你伤势痊愈,恢复巅峰状态,你我可公平一战。”
“若你能胜我,是去是留,悉听尊便,我绝不为难,并赠你粮草兵马,礼送出境。”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诚恳:
“若你败了……便留下来,助我匡扶这乱世,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如何?这总好过你现在这般,前路茫茫,朝不保夕。”
公平一战!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吕布心中炸响!
这是他无法拒绝的诱惑!
身为武者,尤其曾是天下第一的武者,他渴望对手,渴望在巅峰状态下证明自己!
他死死盯着荀衍,想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虚伪或算计,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坦然与真诚。
投靠他?像投靠丁原、投靠董卓那样?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抗拒心猛地涌上。
他吕布,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寄人篱下?
天下人会如何看他?
三姓家奴的骂名,难道真要坐实一辈子?
丁原……董卓……
这两个名字如同梦魇般在他心底浮现,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屈辱。
世人都骂他背信弃义,弑主求荣。
投丁原,他本以为得遇明主,欲展抱负,匡扶汉室。
可有谁知道……丁原那看似忠厚的外表下,隐藏着何等疯狂与偏执?
他早已被权力的欲望和某种诡异的功法侵蚀了心智,视并州军为私产,对麾下将领极尽猜忌打压,甚至暗中修炼邪法,欲以将士气血为引突破境界!
堂堂第一武将,居然成了并州主簿!
可笑!可悲!
他吕布,不过是率先察觉,并在他即将走火入魔、拉着整个并州军陪葬之前,做出了最无奈的选择!
至于董卓……不过是从一个疯子,换到了另一个更强大的疯子手下。
弑董卓,是自救,亦是顺应本心,诛杀国贼!
可这一切,在世人眼中,只剩下了“反复无常”四个字。
解释?
向谁解释?
向那些只会站在道德高地上指指点点的庸人解释吗?
吕布的心中涌起一股混着愤怒与悲凉的傲气。
他吕布行事,何须向世人解释!
既然你们认定我是恶徒,认为我忤逆不忠,那便是了又如何!
我自凭手中画戟,杀出一条血路!
可如今……画戟犹在,路在何方?
他缓缓回头,看向张辽。
这位跟随他最久的兄弟,银甲染血,眼中虽有关切,却也难掩深深的疲惫。
看向高顺,那沉默的磐石,身上又添了多少新伤?
还有身后那些一个个互相搀扶、伤痕累累、却依旧用信任和期待的目光望着他的并州儿郎。
他们跟着他吕布,从并州到洛阳,从洛阳到长安,辗转千里,浴血拼杀,何曾有过半句怨言?
他吕布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以不在乎天下的骂名,但他不能不在乎这些誓死相随的兄弟!
难道真要让他们跟着自己,在这荒原之上饿死、冻死,或者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追兵杀死?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责任感,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上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荀文渊……此人实力深不可测,气度非凡,麾下人才济济,治下更是生机勃勃。
他给出的条件,或许是眼下唯一的生路,也是一个……保留最后尊严和希望的机会。
公平一战……至少,还有一场公平一战的机会!
是坚守那虚无缥缈、早已被世人践踏的骄傲,带着这些忠心部下走向毁灭?
还是……放下身段,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心中那未曾熄灭的武道之火,赌一个未来?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锋,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握着方天画戟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荀衍并未催促,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他内心所有的挣扎与苦楚,却没有丝毫鄙夷,只有一种近乎包容的理解。
良久,仿佛过了一世那么漫长。
吕布眼中所有的挣扎、不甘、屈辱、骄傲,最终都化为一片近乎虚无的疲惫,然后,一点点被一种名为“责任”和“希望”的东西重新点燃。
吕布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深吸一口气,做出了那个艰难无比的决定。
他翻身下马,这个简单的动作却牵动了伤势,让他身形微微一晃。
但他依旧强撑着,对着荀衍,郑重地抱拳,微微躬身,声音沙哑而低沉,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
“荀将军……不,主公!布……愿暂留麾下,待伤愈之后,再向主公请教!”
这一声“主公”,出口的瞬间,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屈辱,有释然,有对未来的茫然,也有一丝……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轻松。
张辽、高顺见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类似的心绪。
他们亦齐齐下马,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末将张辽(高顺),愿追随主公!”
“好!我得奉先、文远、高顺,如虎添翼也!”
荀衍大笑,亲自上前扶起吕布,又示意张辽、高顺起身。
他能感受到吕布那一躬背后的沉重与挣扎,也明白这声“主公”的分量。
随后,荀衍命黄忠、赵云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和干粮,分发给并州残军。
看着那些饿极了、伤重了的士卒狼吞虎咽、感激涕零的样子,吕布、张辽、高顺三人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休整一番后,队伍合为一处,向着颍川方向行进。
等待着他们的,又将是一个怎样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