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宝亲王府回来没几天,英哥儿正在自己房里温书,就听小厮来报,说宝亲王派了人来请。英哥儿心下疑惑,不敢怠慢,换了身见客的衣裳便跟着来人去了。
这次见面的地方不是王府正厅,而是一处僻静的书房。水曜穿着一身常服,眉头微锁,正看着桌上的一幅地图。见英哥儿进来,他挥退了左右。
“不必多礼,坐。”水曜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目光锐利地看向英哥儿,“英哥儿,本王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你在松江时,对那边活动的洋商,了解多少?”
英哥儿心念电转,王爷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他斟酌着语句,回答道:“回王爷,见过一些。来往最多的,大概是葡萄牙、荷兰和东瀛的商人。他们性子不太一样。葡萄牙人性子急,喜欢大声谈生意;荷兰人精于算计,做事一板一眼;东瀛人……表面客气,但心思藏得深,喜欢私下打交道。”
水曜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示意他继续说。
英哥儿想起码头那场混乱,便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最近不知为什么,葡萄牙和荷兰的商人,好像都对东瀛商人很有意见。前阵子还听说葡萄牙人的船莫名其妙着了火,他们怀疑是东瀛人干的,闹得挺不愉快。”
他顿了顿,“而且,之前我家在松江的工坊,也丢过一批生丝,我们查过,线索隐约指向东瀛商人,他们好像特别想拿到珠光锦的织造秘方。”
水曜听着,眼神越来越锐利。
他沉默片刻,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英哥儿,下面的话,出我口,入你耳,绝不可对外人言。”
英哥儿立刻坐直身体,郑重地点点头:“英哥儿明白。”
“有人密报,”水曜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金陵那个前朝余孽,火三太子火慈焕,近期可能在松江府一带出现过。他若想卷土重来,必然需要钱财和势力,很可能与某些海外势力勾结。根据目前掌握的各方情报来看,最有可能与大雍内部势力暗中往来的,就是东瀛人。他们无利不起早,最会趁乱牟利。”
英哥儿心中巨震!之前那个火三太子?这可比偷配方和商人争斗要严重得多了!
他瞬间明白了水曜找他来的真正目的。自己年纪小,常在码头和工坊走动,不易引人注意,又能接触到洋商,确实是打听消息的合适人选。
“王爷是要我……”英哥儿试探着问。
水曜点点头:“我会派得力人手暗中前往松江查探。但你既然常在那里,眼界也不同于寻常孩童,若发现任何与东瀛商人有关的异常动向,或是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可以立刻联系松江府城西济仁堂药铺的掌柜,他是自己人。” 说着,他递过一枚刻着特殊纹路的小巧木牌,“以此为信物。”
英哥儿接过木牌,入手微沉,上面的纹路复杂而古朴。他小心地收进贴身内袋,感觉肩膀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这不仅是家事,更牵扯到了朝廷安危。
他脑中闪过那卷藏在工坊小院里的船舰和火炮图纸。东瀛人偷图纸,前朝余孽暗中活动……这几件事之间,会不会有某种联系?但他现在毫无证据,不能妄加揣测。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英哥儿抬头看向水曜:“王爷,既然洋商包藏祸心,我想更深入地了解他们,知己知彼。之前我在松江府也请了一位通译教我,现在回了京城,我想继续学习葡萄牙语、荷兰语和东瀛语。不知王爷可否帮我联系?”
水曜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随即露出赞赏的神色:“难得你有此心志。语言确是大有用处。我府上倒有一位姓谢的师爷,早年曾随商船队跑过南洋和东瀛,精通数国语言,见识也广。回头我让他每隔几日去府上教你。”
“谢谢王爷!”英哥儿连忙道谢。这真是打瞌睡送了枕头!
他趁热打铁,又提出另一个请求:“王爷,还有一事。我在松江的工坊,想试着改进织机,需要懂机械,能看懂复杂图纸的能工巧匠。不知王爷可否认得这方面的人才?”
“改进织机?”水曜沉吟片刻,“工部下面倒是有一些退下来的老匠人,手艺精湛,尤其擅长营造器械。罢了,我回头让人找一两个可靠的去你府上找你。不过这些人多是祖传手艺,性子可能有些固执,你得有点耐心。”
“英哥儿明白!多谢王爷!”英哥儿强压住心中的激动,再次道谢。
他原本想顺势将那份烫手的火炮图纸交给水曜,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想起孙师兄曾感叹过大雍目前的技术水平,即便他此时交出图纸,朝廷也未必能造出来。
更何况,大雍素来轻视工艺精进,总将这类技艺斥为奇技淫巧,即便将图纸递上去,大概率也会被搁置,最终反而可能为自己和父亲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思及此,他压下了交出去的念头,打定主意先凭自己的力量,弄清楚图纸的价值和实现的难度再说。
水曜说完正事,语气变得轻松起来:“英哥儿,听说你明年要下场考乡试?”
“是,山长和父亲都让去试试。”
“好好考!”水曜拍了拍他的肩膀,语带鼓励,“早点取得功名,步入仕途。如今海疆多事,新港若开,与洋人打交道的地方越来越多。你若真能精通番语,熟知外情,将来必有大用。记住,读书不忘实务,方是经世之道。”
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俨然是将英哥儿当作可栽培的后辈来看待了。
英哥儿郑重应下:“英哥儿谨记王爷教诲。”
几日后,水曜承诺的谢师爷果然来了贾府。这是位干瘦精悍的中年人,眼神灵活,说话带着点南洋口音。
他考校了英哥儿几句番语,发现这孩子不仅发音准确,词汇量也远超同龄人,甚至不少生僻词都懂,不禁啧啧称奇,教得也更加用心。
英哥儿如饥似渴地学习着。
学习间隙,英哥儿曾试探着拿出临摹图纸上的一些专业词汇询问谢师爷。
谢师爷看着那些生僻词汇,皱起了眉头,摇了摇头:“小公子,这些词太偏门了,老夫跑船时接触的都是日常买卖用语,这等词语过于专业,老夫实在不懂。”
英哥儿有些失望,但也能理解。他更加努力地学习基础语言,为将来更深层次的交流打下基础。
他继续埋头苦学,凭借过目不忘的本事,口语进步飞快,已经能进行些简单的日常对话和阅读基础文书了。
又过了几天,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工匠在仆人的引领下来到了贾府。老工匠姓鲁,自称曾在工部军器局当差几十年,如今闲居在家。
英哥儿恭敬地将鲁工匠请到书房,诚恳地请教:“鲁师傅,小子对器械制造颇感兴趣,想请教您,以我大雍现今的工艺,比如钢铁硬度、铸造精度、冶炼技术,与海外荷兰等国相比,如何?”
鲁工匠没想到一个九岁娃娃会问这么深的问题,愣了一下,抿了口茶,叹了口气:“小公子既然问起,老夫就实话实说了。咱们大雍的工艺,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是好的,但……近些年,确实有些停滞不前了。别的不说,单说这钢铁硬度,咱们百炼钢的法子是好,但费时费力,产量有限。而老夫见过一些荷兰人带来的精铁物件,比如那自鸣钟里的发条、小刀,其钢口之硬、之均匀,胜过我朝不少。还有那冶炼炉温的控制、铸造的精准度,他们有些器械,零件之精密,严丝合缝,咱们……暂时还做不到那个地步。”
老工匠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英哥儿头上。大雍的工业基础,远比他想象的要落后。
东瀛人已经在偷偷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而大雍却还沉浸在过去的辉煌里。这样下去,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他追问道:“若与荷兰人造船造炮的技术相比呢?”
鲁大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不敢瞒大少爷,差……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老汉虽没亲眼见过荷兰人的大战船,但听跑海的人说过,船坚炮利。咱们现有的技术,怕是……仿都仿不出来。”他压低了声音,“工部库里,其实也存着几门早年缴获的番炮,试着仿造过,不是炸了膛,就是打不远,白白浪费银钱。”
英哥儿心中涌上浓浓的危机感,他下定决心,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鲁大,诚恳地说:“鲁师傅,晚辈在松江有个工坊,也想尝试改进一些器械。光有想法不行,得有一批手艺过硬,能把图纸变成实物的好匠人。晚辈想请您出山,不单是请您做事,更想请您帮忙,带出一批能钻研,能动手的好徒弟来!酬劳方面,绝不敢亏待您和您请来的老师傅!”
鲁大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才九岁的孩子。这番话,哪里像个孩童说的?分明是个有远见的东家!
他想到王府管事的交代,又想到英哥儿承诺的“重金相酬”,心里顿时活络起来。在工部干了一辈子,受尽气,如今老了,若真能凭手艺受到重用……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大少爷抬爱!只是……此事关系不小,小老儿得回去跟家里那口子,还有几个信得过的老伙计商量商量。”
“应该的!”英哥儿理解地点头,“鲁师傅尽管商量。若有意,可随时来府上找我,一切开销用度,都由我来承担。”
送走鲁大,英哥儿独自站在小花厅里,望着窗外庭院中的假山,思绪万千。阳光照在嶙峋的石头上,投下清晰的阴影。
他的计划渐渐清晰:松江那边,孙立材等师兄负责设计和图纸破解;如果鲁大他们能来,就负责技术落地和培养工匠。
双管齐下,一点点积累技术力量。至于那份烫手的火炮图纸,现在还不是拿出来的时候,必须等到有了足够可靠的人才和配套技术才行。
前路艰难,但为了家人,为了这片土地上无数像晗姐儿一样的孩子,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