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哥儿心下惊疑,赶忙跑回自己狭窄的船舱,关上门,将那块变得滚烫的玉石取出放在桌面上。
只见原本温润洁白的通灵宝玉,此刻表面流光急转,内部仿佛有乳白色的光晕在急促地闪烁,摸上去烫得吓人,震得木质桌面都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英哥儿皱着小眉头,屏息凝神地盯着它,眼睛一眨不眨。
然而看着那流转的光芒,他的眼皮却越来越沉重,难以抗拒的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他强打精神晃了晃脑袋,却终究敌不过困意,小脑袋一歪,伏在桌边沉沉睡去。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轻飘飘地脱离了身体,穿过层层绚丽迷离的云雾,最终落到一处仙气缭绕的所在。
这里天空是柔和的霞色,地面铺着莹润如玉的石板,踩上去有微温。四周遍布着他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异香扑鼻,花瓣上滚动着露珠般的光泽。
许多温顺乖巧的珍禽异兽在远处漫步,见他看来也不惊慌。
远处,亭台楼阁于云雾中若隐若现,飞檐斗拱,精致绝伦,仿佛不是人间工匠所能造就。空气中弥漫着那股让人心神不自觉放松的淡淡异香。
“好孩子,你终于来了。”一个缥缈的温柔声音响起。
英哥儿抬头,看见一位身着五彩华裳,头戴珠翠的仙姑从云雾中缓缓走来。她容貌极美,脸上带着温柔慈爱的笑容。
但英哥儿心里那根警惕的弦瞬间绷紧了。这个漂亮仙姑的眼睛里,没有温度,就像她身后那些琉璃瓦一样冰冷。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小拳头,没有接话。
“吾乃警幻仙姑,执掌这太虚幻境。此间专司人间之风情月债,尘世之女怨男痴。” 她唇角含笑,温柔得近乎蛊惑,伸出纤纤玉手,“小神尊初醒,灵思懵懂,容我引你一游,解惑释疑,可好?”
英哥儿虽然对她称呼自己小神尊有着好奇,但看着她伸出的手,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迟迟不肯伸手。那仙姑也不强求,自然地收回手,转身引路,衣袂飘飘,暗香浮动。
他们来到一处更为宏伟的宫殿前,匾额上用古篆写着“孽海情天”四个大字。
殿内云雾比外面更浓,光线幽微,两侧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橱柜,上面陈列着无数册簿,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警幻仙姑纤手一拂,云雾略散,从中取出一本金光闪闪的册子,翻至其中一页。
“此乃金陵十二钗正册,载录汝之亲友命运轨迹。缘法至此,不妨一观。”
英哥儿按捺不住好奇,凑上前望去。这些书页材质奇特,非绢非纸,其上画面与字迹似乎都在缓缓流动。
首先映入眼帘的这页,上面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判词写道:“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画面和诗句里带着浓浓的离别和悲伤。不知为何,这个书页中传来的气息让他一下子想到了三姑姑探春!她要被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吗?像画里一样在船上哭?
英哥儿的小脸开始发白,呼吸急促起来。他想移开目光,却做不到。
紧接着,他又看到另一页,上面画着一匹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判词刺目:“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这美女……隐隐有二姑姑迎春那温柔怯懦的影子!‘赴黄粱’……那是死的意思!二姑姑会被坏人欺负?还有生命危险?
恐惧像藤蔓缠上他的心。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个噩梦!他拼命挣扎,想从这诡异的梦境中醒来。
就在这时,那股力量强行将他的目光定焦在一页书页上,那上面附着的气息再熟悉不过,书页上绘着一只立于冰山之巅,羽毛绚丽的雌凤,下方写着:“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雌凤!是娘亲!那股血脉相连的气息绝不会错!
“哭向金陵事更哀”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狠狠刺进他心里!娘亲那么厉害、那么要强的人,为什么会哭?还会遇到更悲哀的事?‘人木’?那是不是一个‘休’字?……休妻?不可能,爹爹怎么可能会休了娘亲?!
愤怒和疑问瞬间淹没了英哥儿,这本薄薄的册子,写的画的都是他至亲之人悲惨的未来!
“不……这不是真的!”英哥儿眼睛发红,又惊又怒,根本不想相信这是至亲之人命运的判词。
然而,根本无需看清那些字迹,只在目光触及那雌凤图像的瞬间,一股源自血脉灵魂熟悉感就清楚的告诉他,那是母亲王熙凤的灵魂气息!绝对没错!这书中竟真的封存着母亲的一缕魂识!
他心中大震,难以置信。
“这不是普通的梦!”英哥儿脑中警铃大作,猛然彻底醒悟过来。母亲和姑姑们的一缕灵魂气息竟然真的被封存于此。
这个地方绝非善地!这仙姑也绝非表面那般好心!
他倏地转身,恰见警幻仙姑面上满是狰狞,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面古拙的铜镜,镜框幽深,镜面却灰蒙蒙一片!镜面正对准他,镜中仿佛有漩涡转动,散发出一股吸魂噬魄的阴寒之气!
“不好!”英哥儿莫名感受到危险,浑身汗毛倒竖,强烈的求生欲被触发起来!
就在那诡异镜光照到他额心的千钧一发之际,他识海深处那个,自他出生起便存在的金色齿轮印记,一改平日缓缓旋转的样子,猛然间爆发出炽烈光芒!如同一个小太阳在他脑中炸开!
多年来他无意间积攒的庞大灵魂之力,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奔涌而出!
由灵魂之力凝聚成的炽盛金光,完全不受他控制,遵循着本能的守护意志,化作一道凝实而灼热的光柱,从他眉心迸射而出,直直轰向警幻仙姑!
警幻仙姑似乎完全没料到这看似无知弱小的域外之神竟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猝不及防下被那道克邪的金色光柱狠狠击中胸口!
“你竟是……?!啊——!”警幻仙姑发出一声惊恐万分的凄厉惨叫,她感觉一股法则的力量顺着她被撞击的地方蔓延,疯狂分解着她的灵体!
她整个人被这股巨力狠狠弹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白玉地面上,周身仙光溃散,变得模糊不定。手中那面邪异的铜镜也脱手飞出,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咔嚓!哗啦——!
整个太虚幻境开始剧烈地摇晃、崩碎!周围的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出现无数裂缝,继而化作点点流光消散。
英哥儿头痛欲裂,力气也像是被彻底抽空了,小脸煞白如纸,头疼欲裂,浑身软绵绵地倒在床上。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英哥儿眼角余光瞥见掉在身旁的一面古拙的铜镜!镜框是冰冷的暗金色,雕刻着复杂而陌生的云纹鸟兽,镜面忽明忽暗,却灰蒙蒙一片,照不出任何影像。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镜子塞到枕头底下。
刚藏好,一阵天旋地转便猛地袭来,他眼前一黑,倒在床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隔了半日,苍梧久不见英哥儿出舱,前来查看,见孩子面色苍白昏睡不醒,顿时急了。他连唤数声不见回应,伸手一摸,额头滚烫。
“少峰少爷!”苍梧抱着英哥儿瘫软的小身子冲出船舱,“小少爷病了!”
黄少峰闻讯赶来,见英哥儿昏迷不醒,小脸烧得通红,当即下令:“靠岸!找大夫!”
船靠拢丰都码头,苍梧刚要抱着英哥儿下船求医,英哥儿睫毛颤了颤,缓缓睁眼。
“水...”他虚弱地哼了一声。
苍梧大喜,忙取来温水小心喂他。英哥儿喝了几口,精神稍复。
“我这是怎么了?”英哥儿声音微弱。
“你昏睡一天了!”苍梧心有余悸,“正要带你去找大夫。”
英哥儿摸摸依旧隐痛的额头,小声道:“苍梧叔,我没事,就是中暑难受...休息一下就好。”
黄少峰皱眉打量他:“真只是中暑?你睡了一天一夜。”
英哥儿努力坐起来,点点头:“江上闷的厉害,我有点晕船,头晕恶心...现在好多了。”为证明自己无碍,他还勉强笑了笑,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苍梧和黄少峰对视一眼,将信将疑。但看英哥儿确实清醒过来,烧也退了,再想想上次英哥儿中暑后,清凉了一日便好了,暂时按下请大夫的念头。
“再观察一日,”黄少峰道,“若再不适,必须就医。”
苍梧仔细为英哥儿盖好被子,守在一旁寸步不离。
待二人离开,英哥儿悄悄伸手摸向枕下。
当指尖触到那面冰凉铜镜时,他才真正松了口气。那不是梦,他确实拿到了那面古怪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