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紧紧攥着贾琏的手臂,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是一种劫后余生、重获倚仗的激动,几乎要将连日来的担忧与委屈都揉进丈夫的骨血里。
然而,这份狂喜尚未在每个人脸上完全绽开,便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被另一道闯入的涟漪骤然打破。
前厅通往后院的垂花门处,不知何时悄然停了一顶半旧的青呢小轿。
轿帘被一只纤细如玉的手轻轻掀开一角,随即,两个袅娜的身影在仆妇的搀扶下,娉娉婷婷地走了出来。
当先一人,身量苗条,穿着一件半新的月白粗布对襟褙子,下系浅灰素面软绸裙,行动间如弱柳扶风。
她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鸦青的发髻上只簪了一支无纹木簪,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风致。
她抬起眼睫,怯生生地朝厅内望来,那双杏眼水光潋滟,眼波流转间带着天然的、不自知的媚意,似含情,又似怯懦。正是尤二姐。
紧随其后下轿的女子,身姿比姐姐更显丰盈窈窕。她穿着一身豆绿细布素面袄裙,颜色素净得如同山间经霜的草叶。
乌发如云,简单挽了个圆髻,只插了一支青玉小簪,别无其他饰物。
她并未如姐姐般低眉顺眼,反而微微扬着下巴,一张鹅蛋脸生得明艳照人,眉眼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风流意态和隐隐的泼辣。
杏眼桃腮,顾盼神飞,虽不言不语,那股子鲜活气却在素色衣衫的映衬下更显突出。正是尤三姐。
这双姝骤然现身,如同两株在清寂庭院里悄然生长的兰草,骤然出现在这正逢孝期、气氛肃穆的厅堂里。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们身上,带着惊愕、疑惑、探究的复杂心绪。
贾琏脸上的红光瞬间褪去几分,换上了一层显而易见的尴尬和心虚。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王熙凤紧握的手,向前一步,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地解释道:“凤……凤丫头,这是……这是珍大嫂子的两位妹妹,尤二姐、尤三姐。”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王熙凤瞬间沉凝下来的脸色,语速加快,“我们父子在京城得了恩典,暂居客栈时,大嫂子找上门来……她、她忧心两位妹妹在京城无依无靠,如今珍大哥……也遭了难,怕她们受人欺负。便托付我,顺路将她们带回金陵,投奔她们一位住在城南的堂叔。”
他一边说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低垂着头的尤二姐,那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惜与……爱慕。
那是源自男人对柔弱美丽事物天生的保护欲和占有欲。
王熙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上来,瞬间冻结了方才所有的狂喜。
她看着丈夫那躲闪的眼神,看着他目光中对尤二姐的情愫,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逃亡路上客栈小院里,贾琏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的话语:“从今往后,我贾琏决不再动纳妾收房的心思,咱们好好守着英哥儿和巧姐儿,把日子过踏实了!”
言犹在耳,字字清晰!
可眼前这一幕算什么?
被欺骗的愤怒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住了心口,指甲隔着衣料深深掐进了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站稳,脸上努力维持着当家奶奶应有的镇定,但那骤然冷下来的眼神和紧抿的唇线,却泄露了她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绪。
她该信他说的只是亲戚间的帮助吗?可那爱慕的眼神……骗不了人!
就在这时,贾赦那理所当然的声音响了起来,如同在油锅里又添了一把火:“嗯,琏儿做得对。珍哥儿媳妇既然开了口,又是亲戚,自然该帮衬一把。两位姑娘一路跟着我们车马劳顿也辛苦了,既然无处可去,就先在府里安置下来吧。”
他捋了捋胡须,目光扫过尤二姐,又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脸色发白的王熙凤,“咱们这样的人家,亲戚间互相帮衬是常理。琏儿如今也是朝廷命官了,身边多几个知冷知热的人服侍,也是应当应分的。开枝散叶,才是家族兴旺的根本。”
最后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敲打意味。
王熙凤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公公这番话,无异于当众扇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猛地抬眼看向贾赦,那双素来精明的凤眸里此刻盛满了屈辱、愤怒和难以置信的冰冷。
贾琏被他父亲这一番话臊得满脸通红,既不敢看王熙凤,更不敢看尤二姐,只得连连应声:“是,是,父亲说的是。儿子这就安排人去寻尤家堂叔的住处!”
他急于摆脱这尴尬的境地,立刻转身对身后的兴儿吩咐:“兴儿!你带两个人,立刻去城南打听,尤家姐妹的堂叔尤老员外府上!务必尽快将两位姑娘安全送到!”
兴儿连忙领命,带着两个小厮匆匆出门。
厅内的气氛却并未因此缓和。尤二姐依旧低垂着头,一副不胜娇怯的模样。
尤三姐则微微抬着下巴,目光在贾赦、贾琏和王熙凤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王熙凤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看那刺眼的一幕。
她深吸一口气,转向贾赦,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父亲一路辛苦,先回房歇息吧。琏二爷,你也去梳洗一下,晚些时候再细说进京的事。”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尤氏姐妹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尤二姐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至于两位姑娘……既是大嫂子所托,自然不能怠慢。平儿,收拾出西跨院后面那两间干净的厢房,先请两位姑娘歇下。待寻到尤老员外,再做计较。”
她的安排滴水不漏,既维持了当家主母的体面,又划清了界限。只是“暂时安置”,并非长久收留。
平儿连忙应下,上前引着尤氏姐妹往后院去。
尤三姐走过王熙凤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那双明艳的眼睛深深看了王熙凤一眼,才跟着姐姐离去。
厅内只剩下贾赦、贾琏和王熙凤三人,以及几个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的丫鬟婆子。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贾琏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额角渗出细汗,看着王熙凤冷若冰霜的侧脸,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说什么,也低着头快步溜回了自己院子。
王熙凤独自站在空荡下来的前厅中央,阳光透过窗棂,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明黄的锦缎依旧在托盘里散发着刺目的光,千顷田契和敕书带来的荣耀与希望,此刻却像冰凉的讽刺。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鬓边那支素银簪子,动作僵硬而缓慢。
方才所有的激动、欣喜,都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炭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尤二姐那柔弱含情的眼神,贾琏躲闪心虚的目光,贾赦那句“开枝散叶”的诛心之言,在她脑中反复盘旋。
她扶着冰冷的紫檀木椅背,慢慢坐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光滑的椅背雕花,指尖冰凉。
她需要冷静,需要好好想想,贾琏的心……是否真的还在她和孩子们身上?
夕阳的余晖将窗格染成一片凄艳的金红。
一个时辰后,兴儿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脸上带着惊惶和不安,他扑通一声跪倒在王熙凤面前,声音都变了调:
“二奶奶!小的带人跑遍了城南!挨家挨户打听遍了!根本……根本没有一个姓尤的老员外住在那里!那条巷子三年前就拆了,如今建成了官仓!小的连那一片的老住户都问过了,都说……都说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尤老员外!”
王熙凤端坐在椅中,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凤眸深处,骤然卷起了一场冰冷刺骨的风暴。
她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