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身体养好后,很快又忙起了衙门里的事。
王熙凤也一头扎进栖霞阁的生意里,日子仿佛恢复了往常的忙碌。
这天,贾琏从衙门匆匆赶回,连官帽都来不及摘,额角带着汗意。他顾不上喝茶,直接把王熙凤和迎春、探春叫到跟前的小厅里,脸色凝重地压低声音:“刚得了确切信儿,宫里要选秀了!”
“选秀?”王熙凤眉头立刻锁紧,“太上皇走了整三年,陛下一直没提这事,怎么突然……”
“正是这话!”贾琏叹口气,拿起桌上的冷茶灌了一口,喉结滚动,“说是登基后头一回大选,规模不小。有个相熟的同僚,家里有门路在礼部当差,悄悄提醒我,让咱们赶紧看看家里可有适龄的姑娘,怕是在预备名单上了。”
他掰着指头算,语速又快又急,“林妹妹身子骨弱,太医案上都有记档,又是父母双亡的孤女,按例不在其列。三妹妹……”他目光转向一旁安静坐着的探春,带着一丝不忍,“父母是罪身,削职为民,父亲还流放了,她又是庶出……这身份,够不上选秀的格。算来算去,府里适龄的……只有二妹妹了。”
他话音落下,厅内瞬间一片死寂。
探春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担忧地看向迎春。
王熙凤也抬眼望去。
只见迎春原本安静地坐在角落绣墩上,此刻像被冻住了一般。
她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像小鹿般温顺的眼睛,此刻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没在人前失态,只是那单薄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王熙凤看着迎春这副模样,心里也像堵了块石头。她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选秀,对迎春这样性子的人来说,无异于羊入虎口。
迎春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离开了小厅。回到自己那间冷清得只有棋枰相伴的院子。
她反手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那强撑的力气便瞬间散了架。她软软地滑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大姐姐元春入宫时的盛况仿佛还在眼前,可后来呢?深宫里的消息像石沉大海,再后来,就是冷冰冰的死讯……
元春姐姐省亲时哭着说的“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对她这样胆小木讷、只爱对着棋谱发呆的人来说……进去后,还能有活路吗?
迎春眼泪汹涌而出,迅速打湿了膝盖上的衣裙。她抱着自己,在昏暗的房间里蜷缩成一团,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和无助都哭出来,绝望一点点浸透了全身。
第二天清晨,当伺候的丫鬟绣橘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迎春倚在窗边的榻上,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红得骇人,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脸色白得像纸。
她一夜未眠,整个人憔悴得仿佛风一吹就要倒。
“姑娘……”绣橘心疼地唤了一声,声音都带了哭腔。
迎春像是没听见,目光空洞地落在墙角那个上了锁的红木小箱子上。那是她最珍视的东西。
她慢慢走过去,颤抖着手打开箱子,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的,不是什么金银首饰,而是一本本或新或旧、散发着淡淡墨香的棋谱——《玄玄棋经》《忘忧清乐集》《石室仙机》……甚至还有几本她自己用工整小楷誊抄、做了密密麻麻注解的手札。
这些棋谱,是她在这深宅大院里唯一的慰藉,是她的另一个世界,也是她苍白生命里仅有的亮色。
她伸出冰凉的手指,一本本抚摸着,如同抚摸着即将永别的挚友。
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页,留下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每一本棋谱,都承载着她无数个孤寂的夜晚。
“绣橘……”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把这些……包起来。”
“姑娘?”绣橘不解。
“送去……给柳先生。”迎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平静,“就说……我用不到了。送给他,给真正喜欢它们的人。”
绣橘看着姑娘空洞的眼神,不敢多问,含着泪,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珍贵的棋谱一本本取出来,用一块干净的素色棉布仔细包好,打上结。包裹沉甸甸的。
迎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白的信笺。她提起笔,悬腕良久,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个黑点。最终,她落下笔,字迹透着深深的无力与哀伤,比往日潦草了许多:
柳先生台鉴:
此数册棋谱,乃我素日珍爱之物,日夜相伴,视若掌珠。今我将远行,往一处遥不可及之地,此后恐不复能用,留之无益。
先生乃真正识之、爱之者,故赠与先生,方不负其灵性。
恳祈先生日后若得新奇佳谱,寻一清幽之处,焚之,权当送我得见矣。
迎春顿首。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将信折好,递给绣橘:“这个……也给他。”
绣橘带着棋谱和那封信,找到了正在书房指点英哥儿功课的柳青岩。
“柳先生,这是我家姑娘让送来的。”绣橘把包裹放在书案一角,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柳青岩有些意外,解开包袱结,看到里面露出的书脊,微微一怔:“这是……二姑娘的棋谱?为何……”
绣橘眼圈红红的,将信递过去:“姑娘……姑娘还让给您这个。姑娘昨儿得了消息,哭了一整夜,今早起来就让我把这些都送给您,说……她用不到了。”
她想起迎春早上那句“活不长了”的低语,声音更哽咽了。
柳青岩接过信,迅速展开。目光扫过那寥寥数语,他的脸色瞬间变了。那“恐不复能用”、“焚之,权当送我得见”的字句,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心里。字里行间弥漫的绝望气息,让他心惊肉跳。
他猛地抬头,急声问绣橘:“二姑娘到底得了什么消息?什么叫‘遥不可及之地’?什么叫‘用不着了’?”
绣橘被他的反应吓住,抹着眼泪道:“奴婢……奴婢只知道昨儿二爷回来,说宫里要选秀,府里适龄的姑娘……就是我家姑娘了。姑娘听了就……就不对了,哭了一宿,今早起来就说些‘再也用不着了’这样的话,把自己关在屋里,连饭也不肯吃一口……”
她想起迎春那死灰般的脸色,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选秀?!”柳青岩瞳孔骤缩,捏着信纸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薄薄的信纸几乎被捏破!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明白了迎春那字里行间的恐惧绝望从何而来。
那个曾在棋枰上与他心意相通的女子,竟要被送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去?
绣橘走后,柳青岩一整天都心神不属,目光飘向窗外,落在迎春院落的方向,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坐立不安,在书房里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而焦躁的声响。
眼前摊开的书卷,字迹模糊一片,脑子里全是那封透着死气的信,和一双绝望含泪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柳青岩像是经过一夜的煎熬,终于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眼底带着血丝,神情却异常坚定,铺开一张上好的信纸,提笔蘸墨,手腕悬停片刻,随即落下,笔走龙蛇,字迹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道。
写好后,他仔细吹干墨迹,折好,塞进一个厚实的信封,用火漆严严实实地封好口。
他唤来书童弈秋,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郑重,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意味:“弈秋!”
“少爷?”弈秋揉着惺忪的睡眼进来。
“你立刻动身!”柳青岩将信塞进弈秋手里,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弈秋吃痛,“骑最快的马,用最快的速度!把这封信送到京城,务必亲手交给我父亲!记住,要快!日夜兼程,一刻也不许耽搁!路上所有花费,回来我十倍补给你!”
弈秋彻底懵了,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少……少爷?!您……您要联系老爷?!”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柳青岩没理会弈秋的震惊和满肚子疑问,只沉声催促,眼神锐利如刀:“快去!事关人命,天大的干系!路上若有半分延误,我唯你是问!”
他眼中那股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代价的气势,让弈秋浑身一凛,再不敢多问半句。
“是!少爷!小的这就去!拼了命也把信送到!”弈秋把信贴身藏好,像捧着个烫手的火炭,转身就冲出了门,连行李都顾不上收拾周全,只抓了个钱袋就直奔马厩。
柳青岩看着弈秋消失在晨光中的背影,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转身走到窗边,望着贾府深宅的方向,眉头依然紧锁,但心中却燃起了一簇微弱的希望火苗。
为了那个在棋枰另一端安静坐着的女子,他愿意放下所有的固执,去求那个他一直逃避的父亲。
这是或许是他能为那个姑娘抓住的唯一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