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的余韵渐渐消失,金陵城迎来了新年里第一个略带寒意的春天。房檐角落的残雪慢慢融化,水珠滴滴答答地打在青石板台阶上,空气里满是泥土苏醒的湿润气息,还有草木发芽时那股清新的香味。
贾府老宅也没了过年时的热闹,变得一片忙碌,好像有很多事等着去做。
贾琏挂着江宁府农桑通判的官职,刚过完年恢复办公就忙得停不下来。春耕马上要到了,推广那种神奇的稻种是朝廷重视的大事。
他每天不是召集各县的农官、里正开会训话,就是亲自下乡查看水利和田地,督促大家准备春耕。
之前因为尤氏姐妹而起的消沉,好像被繁重的工作和脚下这片复苏的土地慢慢压了下去,只剩下眉宇间沉淀的严肃。
可每次回到家里,面对王熙凤样冷漠的平静时,他刻意撑起来的精神就像沙堆遇到水,悄悄垮掉了。
周怀瑾院试第七的好消息早就传遍了亲戚朋友,这位年轻的秀才却没沉浸在喜悦里。
他心里清楚,院试只是个开始,金陵是文风很盛的地方,附近几所有名的书院里更是藏着很多有才华的人。
他和父亲周元朗商量后,决定离开青溪坞,去位于栖霞山脚下、被称为“江南文枢”的“云麓书院”读书,希望能在明年的乡试里取得更好的成绩。
更让人高兴的是,云麓书院的山长还亲自邀请周元朗去当经义讲席。
周元朗曾经考中过一榜进士,又经历了很多世事磨练,学问很扎实。
他痛快地答应了,不光是因为薪水能补贴家用,更因为书院环境清静,方便教导两个儿子。
就这样,周家父子三人——沉稳好学的周怀瑾、聪慧机灵的阿墨,还有重新找回儒者风采的周元朗,一起搬到了云麓书院后山的教习宿舍里。
周家搬走前,周元朗特意来跟王熙凤、贾琏告别。
他看着英哥儿那双充满求知欲的大眼睛,摸着胡子说:“英哥儿天生聪明,开始读书这件事不能耽误。只是我现在要负责书院的课程,恐怕没法亲自教他。我认识一个人,或许能胜任。”
他推荐的这位启蒙老师姓柳,名叫青岩,才将将二十岁,却已经是青年秀才了。
柳青岩家住京城,祖籍金陵,因身体不好,取得秀才功名后便不打算再往下考,现在住在金陵城郊。
周元朗说他“学问扎实,性格温和活泼,特别擅长根据孩子的特点来教,不局限于死板的解释,说不定能和英哥儿合得来”。
过了几天,这位柳青岩先生就带着一个叫奕秋的机灵书童,出现在了贾府老宅的门口。
王熙凤在花厅见了这位年轻的先生。
只见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很干净的靛蓝色儒衫,身材有点单薄,长相却很俊朗,眉眼温和,嘴角天生带着一点上扬的弧度,好像随时都会露出轻松的笑容。
只是脸色比一般人白,嘴唇颜色也偏淡,带着一股文弱书生的气质。
“晚生柳青岩,拜见琏二爷,琏二奶奶。”
他拱手行礼,声音清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又因为有点中气不足而显得格外温和。
王熙凤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心里对周元朗的眼光多了几分信任。
这个人眼神清澈,举止落落大方,并没有因为初次到访而显得局促。
“柳先生不用多礼。”贾琏招呼他坐下,闲聊几句后问道:“听周舅父说,先生学问很深,不知道启蒙课程打算怎么安排?”
柳青岩微微一笑,笑容温和:“回二爷,启蒙的道理,最关键的是‘兴趣’二字。晚生觉得,孩子的天性就像没雕琢过的玉,硬按着去雕琢反而会失去它本来的样子。应该用故事引起他的兴趣,用图画启发他的智慧,用游戏引导他明白道理。先认识天地万物的名字,再学习《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韵律,等他心智稍微成熟些,再教他圣贤的精妙言论。一步一步来,才是正确的方法。”
他语速不快,娓娓道来,让人觉得很可信。
王熙凤在心里点头,这说法和她的想法正好一样。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又快又清脆的脚步声。英哥儿抱着阿狸跑了进来,小脸兴奋得红扑扑地,大眼睛好奇地看向厅里陌生的人。
“英哥儿,快过来拜见柳先生,以后他就是你的启蒙老师了。”王熙凤招手说。
英哥儿放下阿狸,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学生贾英,拜见先生。”那小模样学得有模有样,很招人喜欢。
柳青岩眼里的笑意更浓了,起身回礼:“英哥儿有礼了。”
他的目光落在英哥儿身上,又扫过阿狸,忽然问道:“英哥儿喜欢听故事吗?”
“喜欢!”英哥儿用力点头,眼睛一下子亮了。
“那先生今天就先不讲书本,”柳青岩像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摸出几张画着简单图案的硬纸片,上面是日、月、山、水、人、鸟这些象形符号,“我们来玩个看图说话的游戏,怎么样?”
这个特别的开场一下子抓住了英哥儿的心。
接下来的半个多时辰里,花厅里满是英哥儿清脆的回答声和柳青岩温和的讲解声。
柳青岩指着“日”字卡片,讲起后羿射日的传说;指着“水”字,又联系到英哥儿曾经问过周怀瑾“水是什么样子”的童言,用更简单有趣的方式解释“水没有固定的形状,会随着装它的东西变成不同的样子”的道理。
英哥儿听得连连点头,小脸上满是专注和兴奋。
王熙凤和贾琏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很新奇。这位柳先生,确实和那些板着脸动不动就教训人的老古板不一样。
但是没过几日,贾府的下人们就发现这位柳先生是个“落东西”的主儿,其中忘带伞尤为突出。
春日天气多变,他常常是顶着零星雨点跑进贾府,发梢滴着水,靛青的袖口被淋湿变成深色,他却还笑呵呵地对英哥儿说“春雨贵如油”。
有时雨势大了,他便两只手护住头顶跑过院子,毫不在意身上可能被打湿。
王熙凤有一次在廊下遇见他如此狼狈,又好气又好笑,吩咐平儿给书房常备一把伞,免得这位先生淋坏了身子。
英哥儿反倒觉得柳先生很有趣,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更让人好笑的是午休的时候。柳青岩靠在窗边的竹榻上休息,吩咐奕秋把书案上几张写满字的宣纸拿去晾干。奕秋答应着去了。
柳青岩闭上眼睛养了会儿神,忽然觉得口渴,起身去拿茶盏,却不小心碰倒了砚台。
墨汁洒出来,一下子弄脏了他放在手边、准备下午给英哥儿讲解的《千字文》注释手稿!
“哎呀!”柳青岩轻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抢救,雪白的袖子上也沾了点点墨渍,像一朵朵墨梅。
他看着糊成一团的稿纸,懊恼地皱起眉,接着又无奈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算了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正好试试我新想的注释方法……”
他这种近乎傻气的乐观,让在一旁看到全过程的英哥儿瞪大了眼睛。
在柳青岩不拘一格的教学下,英哥儿的天赋也以一种让人惊讶的方式展现出来。
柳青岩讲《三字经》,不要求死记硬背。他经常把经文编成节奏明快的歌谣,或者配上简单的手势动作,让英哥儿跟着唱、跟着比划。
有一天,他讲到“昔孟母,择邻处”,随口提了一句:“孟母三次搬家,是为了给儿子找好邻居。英哥儿知道什么是‘好邻居’吗?就像我们隔壁巷子的张秀才,就是好邻居,经常借书给我……”
本来只是随口闲聊,英哥儿却突然接过话头,脆生生地把柳青岩之前教过的一段关于邻里和睦的《弟子规》原文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邻里睦,如一家;守望助,祸患寡……”
不仅背得流畅,连柳青岩当时讲解时的语气停顿都模仿得一模一样。
柳青岩愣住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只在那天随口提过一遍,并没有让英哥儿背诵。他试探着翻开《千字文》,指着其中一页问:“英哥儿,这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先生昨天念过一遍,你还记得后面是什么吗?”
英哥儿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好像在翻阅看不见的书页,接着就清晰流畅地接了下去:“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口气背了小半页!
柳青岩彻底惊呆了!他放下书卷,走到英哥儿面前蹲下,仔细看着这孩子清澈天真的眼睛,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英哥儿,你……你难道是过目……呃,过耳不忘?”
英哥儿被先生热切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先生念过的,英哥儿听一遍,好像……就印在脑子里了,想的时候就能想起来……”
“奇才!真是奇才!”柳青岩激动得脸色都红润了些,忍不住拍手赞叹,“我教过几个孩子,从没见过这么有天赋的!英哥儿,你有大出息啊!”
他兴奋地在书房里走了几步,完全忘了伪装作为先生的稳重。
不过,这份激动好像牵动了他的身体。柳青岩刚走到窗边,突然抬手捂住胸口,身体微微一晃,脸色一下子没了血色,比平时还要白,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先生!”英哥儿和奕秋同时惊叫起来。
奕秋反应很快,一步上前扶住柳青岩,熟练地从他怀里摸出一个青色小瓷瓶,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塞进他嘴里,又赶紧递上温水。
柳青岩就着水吞下药丸,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会儿呼吸,那阵突然来的心慌才慢慢平复。
他睁开眼,看到英哥儿担忧的大眼睛,反而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虽然虚弱却依旧温和:“没事,老毛病了,吃颗药就好。吓到英哥儿了吧?”
英哥儿摇摇头,小眉头紧锁着,下意识地放出精神力,清楚地“看”到先生心口那里有一团微弱又紊乱的气息,像被风吹乱的火苗。
他想起娘亲的叮嘱,不敢乱用精神力,只是伸出小手,轻轻拉住柳青岩微凉的指尖,小声说:“先生要好好的。”
柳青岩心里一暖,反手握住英哥儿的小手,笑容真诚了许多:“好,先生答应英哥儿,一定好好的,还要看着我们英哥儿将来考中科举呢!”
一场小小的风波过去,书房里的气氛却多了几分师生间的亲近。
柳青岩的迷糊洒脱、坦然乐观,和英哥儿的聪明机灵、纯真善良,意外地很合拍。
一个懵懂地追求知识,一个毫无保留地传授,不局限于形式,在玩乐中教学。
阿狸常常蜷在书案一角打盹,奕秋就默默地在一旁研墨、添茶,收拾先生时不时留下的烂摊子。
窗外的春光一天比一天暖和,嫩芽长成了枝条,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
而在这劫后余生的贾府老宅里,新的希望正在悄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