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事铺子的老板果然没有食言。
到了林郎中忌日那天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一支穿戴整齐、手持唢呐、铜锣等乐器的队伍便准时来到了客栈门口。
他们身着统一的白衣,神情肃穆,行动间自有章法。
为首的管事与秦阳、秦玥确认了流程后,一声令下,哀乐缓缓奏起,声音沉郁顿挫,苍凉庄重。
秦玥一身粗麻孝服,头戴孝帽,怀中紧紧抱着林郎中的牌位。
她脸色苍白,眼圈泛红,但腰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刘昌跟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同样一身素色衣袍,神情凝重,目光时刻关注着秦玥。
送葬的队伍穿过平阳县清晨的街道,引得不少百姓驻足观望,低声议论。
“是哪家办白事?瞧着面生。”
“听说是南边回来的,葬的是林家那个郎中医师……”
“林怀仁?哎哟,可是那个被流放了好多年的林郎中?到底还是没活着回来啊……”
“瞧那捧罐的女娃,是他弟子还是闺女?”
窃窃私语飘入耳中,秦玥却没有心情去理会。
到了山顶,黄老早已等在此处,他今日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白色布衣,由大儿子搀扶着。
几日前在客栈已然痛哭过一场,但此刻亲眼看着装着林郎中骨灰的棺材入土。
老人依旧没能忍住,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脸颊皱纹蜿蜒而下,他用力的抓着大儿子的手臂,才勉强站稳,喉咙里发出呜咽。
黄土一锹一锹地覆盖上去,渐渐将棺材彻底掩埋。
秦玥跪在墓前,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上沾了泥土,她却浑然不觉。
新的墓碑竖立起来,与旁边两座旧碑并列。
上面刻着“先师林公怀仁之墓”,右下角小字刻着“弟子秦玥敬立”。
墓碑落成,意味着最后的告别。
黄老挣脱了儿子的搀扶,踉跄着扑到新碑上,枯瘦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那冰冷的石刻,放声痛哭:
“怀仁啊!你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跟弟妹还有秀秀团聚了,在那边……在那边好好的,别再受罪了……”
哭声悲切,闻者落泪。
他哭了许久,直到声音嘶哑,力气用尽,才被大儿子强行扶起。
即便如此,他仍死死抓着大儿子的胳膊,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喘着气要求:
“老大……你听着!等我哪天要是没了,你们,你们的子孙,每年清明、中元,也必须来给你林叔一家扫墓、烧纸!听见没有!不能让他们……让他们成了没人管的孤魂野鬼!答应我!”
黄老的大儿子是个憨厚的中年人,见老父如此,连忙应下,声音也带了哽咽:
“爹,您放心,我们记下了。一定年年都来,绝不敢忘,林叔也是我们的长辈。”
秦玥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听着黄老大儿子的保证,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巨石,终于缓缓落地。
她最忧虑的,便是山水迢迢,日后师父坟前冷落,无人祭扫。
如今有了黄老及其家人的承诺,这份牵挂总算有了寄托。
刘昌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细微变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低声道:
“每年来一趟确实不易,但三年一次,我们总能挤出时间。往后,我都陪你来。等到咱们老了,走不动这远路了,就让孩子们来。断不会让先生这边少了香火。”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如同许下一个郑重的誓言。
秦玥转过头,看向刘昌,见他眼中全是理解和支持。
她心中暖流涌动,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丧事彻底办完,四人回到客栈,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次日返程。
黄老虽万分不舍,拉着秦阳的手说了许多话,但也知道他们各有家业,不可能久留。
他指挥着儿子媳妇,将早已准备好的各种沧州特产一股脑儿地往马车上塞,直把车厢角落都塞得满满当当,才勉强作罢。
归心似箭,回程的路似乎也比来时快了许多。
马蹄轻快,车轮滚滚,将沧州的平原抛在身后,再次穿越山川,向着京城方向行进。
没过多久,那巍峨的京城城墙便再次出现在视野中。
这一次,他们不再绕行,在城中找了间干净的客栈住下。
稍事休整,秦阳和隋安儿便决定带着两个孩子,好好逛一逛这座他们生长于斯、却又阔别多年的帝都。
尽管离开京城已十多年,但那些深藏在记忆里的街巷,仿佛从未模糊。
第一站,秦阳和隋安儿没有带他们去繁华的朱雀大街,而是拐进了一条安静的巷子,在一户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陈旧的小院门前停了下来。
院门紧闭,门上的漆皮有些剥落,露出里面的木色。
墙头探出几枝老槐树的枝桠,绿叶葱茏。
秦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地方,迟疑地问:
“爹,娘,这里就是……以前的秦家?”
隋安儿看着女儿疑惑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眼中却带着追忆的柔光:
“傻孩子,这不是秦家。这是爹娘自己的小家。当年你爹娶了我之后,我们就从秦家大宅搬出来,单独住在这里了。你呀,就是在这个小院里出生的。”
秦阳的目光也落在院门上,仿佛能穿透木门,看到里面的光景。
他声音低沉,带着追忆往事的温柔,指着门楣道:
“那时候,我每天在外面忙酒楼里的事,回来得晚。你娘啊,每到天黑,就会在这门口挂上灯笼,抱着你,站在灯下等我。那灯光黄融融的,照在你娘俩身上……”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遥远的温暖:
“后来你会走路了,会说话了,每天早上我出门,你都要跑过来抱着我的腿,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嚷着:‘爹爹,糖葫芦!带糖葫芦回来!’”
秦玥听着父母描绘的场景,那画面陌生又遥远,她努力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片空白,不禁有些遗憾地低语:“这些……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隋安儿和秦阳相视一笑,隋安儿柔声道:“那时候你才多大?能记得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