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兹莫的反应却完全出乎秦阳和吉克的意料。
只见兹莫没有接秦阳的话茬,反而伸手拿过桌上的酒壶,给自己面前的粗陶杯又满满倒了一杯。
他端起酒杯,没有敬任何人,仰头“咕咚”一声,将辛辣的苞谷酒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溢出一点,他用手背随意地抹掉,脸上那刻意堆砌的热络笑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辨的神情,混合着不甘、怨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他重重地放下酒杯,发出一声闷响,目光扫过秦阳,最后落在吉克身上,没头没脑地开口道:
“秦阳兄弟,吉克兄弟,你们知道吗?我这个兹莫……当得真是窝囊!没滋没味!”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让秦阳和吉克都愣住了,吉克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兹莫: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阳也微微蹙眉,心中升起一丝警惕,这话显然不是要谈稻种。
兹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次没急着喝,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沿。
他抬起眼,眼神有些飘忽,声音也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自嘲和愤懑:
“你们看我,是这爨寨的头人,寨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好像都是我一句话说了算。可实际上呢?”
他冷笑一声,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寨子里多少人,心里只认毕摩的话?毕摩说大山不能动,他们就不敢去动一根草。毕摩说祭祀要用最好的牲口,他们就心甘情愿地牵出来。我这个兹莫的话,有时候还不如毕摩在火塘边放个屁响。”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还有莫苏。”
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酸意和不忿。
“多少人,生了病,遭了灾或是家里出了事,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我这个头人,而是去找莫苏!吉克!”
他突然指名道姓,目光像锥子一样刺向吉克,带着逼问的意味。
“你摸着良心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吉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和毫不掩饰的贬低激怒了。
莫苏是他最敬重的母亲,是寨子里德高望重的医者,救治过无数寨民的性命,岂容兹莫如此轻慢!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怒视着兹莫,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
“兹莫!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阿嫫行医救人,那是她的本事!寨民信她敬她,那是她该得的!你身为头人,不思如何让寨子更好,反倒在这里嫉妒一个老人家的声望?你……”
“吉克!”秦阳反应极快,一把拉住吉克紧握的拳头,将他往后拽了一步,沉声道。
“坐下!听兹莫把话说完!”
他看向兹莫,眼神已经彻底冷了下来,不复之前的平和客气。
“兹莫,你有话不妨直说。拐弯抹角,不是待客之道,也不是谈正事的样子。”
秦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处于暴怒边缘的吉克硬生生压住了火气,喘着粗气坐回凳子上,只是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死死瞪着兹莫。
兹莫被吉克刚才的爆发弄得脸色有些难看,但看到秦阳拉住了吉克,又听秦阳如此直接地发问,他反而像是松了口气。
他避开吉克愤怒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秦阳脸上,那点怨愤迅速被一种赤裸裸的、带着算计的精明所取代。
“好,秦阳兄弟是爽快人,那我就直说了。”
兹莫挺直了腰板,身体微微前倾,凑近秦阳,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机密要事,但语气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商量的强硬。
“我知道,孙知府要靠着这两季稻增加税收,在朝廷那里立功劳。这刚好,佤山能种,我们爨寨也能种!”
他眼中闪烁着贪婪和野心的光芒:
“我甚至可以向你保证,只要孙知府答应我的条件,我们爨寨种出来的所有两季稻米,我们一粒不留,全部交给孙知府。让他想交多少税就交多少税,想立多大的功劳就立多大的功劳。”
这话一出,连秦阳都感到一丝震惊。
全部上缴?这意味着寨民们付出双倍的辛劳,却得不到任何额外的回报。
秦阳压住怒气继续看向兹莫,等待着他那所谓的“条件”。
兹莫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攫取权力的狂热:
“我的条件很简单,孙知府必须向朝廷上书,详细说明我在推广两季稻、增加朝廷赋税上的巨大功劳。请求朝廷下旨,表彰我的功绩,并且,最重要的是——”
他死死盯着秦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朝廷必须下旨,昭告天下,承认我兹莫,是爨寨唯一的话事人,是爨寨至高无上的首领。寨子里所有人,包括毕摩、莫苏,都必须无条件听我的命令,我说的话,就是寨子的规矩,谁也不能违抗。”
他喘了口气,似乎觉得还不够,又补充了最关键的一条,也是最致命的一条:
“还有,朝廷必须下旨,承认我兹莫的位置,不再是十年一选。而是由我的血脉,我的儿子,我的孙子,世代承袭,永远,永远都只能是我家的人来坐这个位置。”
“你……你说什么?!”
吉克猛地再次站起,这次秦阳完全拉不住他。
吉克的眼睛瞪得滚圆,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滔天的愤怒。
爨寨的兹莫,自古以来就是由族人共同推举出来的,十年一换,为的是选出真正为寨子着想的人。
这是维系寨子公平和团结的根本,兹莫这番话,不仅仅是要夺权,更是要彻底颠覆爨寨千百年来传承的规矩。
要将整个寨子,变成他一家一姓的私产,更别提那“全部上缴”的疯狂要求,那简直是要榨干所有寨民的血汗。
“莫色尔古,你疯了?!”吉克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直呼兹莫的全名。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想让整个寨子都给你家当牛做马?!你无耻!你混蛋!”
吉克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如果不是秦阳死死拽着他,他恐怕已经冲上去揪住兹莫的衣领了。
秦阳的脸色,在兹莫说出那番话的瞬间,已经彻底沉了下去,如同结了一层寒冰。
他拉住吉克的手也异常用力,指节泛白。
他心中的震惊和愤怒丝毫不亚于吉克,甚至更甚。
他原以为,这些远离中原的部族头人,心思或许单纯些,像岩罕那样,一心想着让族人吃饱穿暖。
他原以为,兹莫的热情,只是出于对两季稻能带来粮食增产的渴望。
他万万没想到,在这看似淳朴的山寨里,竟然也藏着如此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权力欲和贪婪。
这个兹莫,哪里是想要带领族人过好日子?他分明是想借着朝廷的力量,踩着所有寨民的脊背,把自己变成一个世袭罔替、说一不二的土皇帝。还要把寨民辛苦种出的粮食,当成他献媚求官的筹码。
秦阳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狂热、眼神里充满了对权力无限渴望的头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直冲头顶。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人心之险恶,贪婪之无度,并不会因为身处山林而有所改变。
岩罕那样的赤诚无私是金子,而眼前这个兹莫,不过是披着人皮的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