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寨子中央那片巨大的,用黄土夯实的圆形广场,成为了沸腾的海洋。
斗牛,这场属于力量、勇气与血性的狂欢,即将上演。
广场四周早已被闻讯赶来的寨民围得水泄不通。
鼓声如雷。
那是用整张牛皮蒙成的巨大木鼓,被赤膊的壮汉抡圆了膀子奋力擂响。
沉闷而震撼的鼓点如同大地的心跳,敲打在每个人的胸膛上,点燃着最原始的激情。
“哞——!”
一声震耳欲聋、充满暴戾气息的咆哮撕裂了喧嚣。
栅栏门轰然打开。
两头如同移动小山般的巨牛被各自的主人牵引着,昂首阔步踏入场中。
它们体型庞大得惊人,肩峰高耸如丘,浑身肌肉虬结贲张,覆盖着油光发亮,如同铠甲般的厚皮。
巨大的牛角如同弯曲的利刃,在阳光下闪烁着乌沉沉、令人心悸的寒光。
它们的眼睛赤红,喷吐着灼热的白气,鼻孔翕张,蹄子焦躁地刨着脚下的黄土,扬起阵阵烟尘。
属于雄性好斗的浓烈荷尔蒙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无需任何指令,当两头巨牛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互相锁定的刹那,空气中仿佛有电流炸开。
积攒了许久的暴戾瞬间被点燃。
“轰!”
如同两辆裹挟着万钧之力的战车,两头巨牛同时低头,将致命的犄角对准对方。
四蹄蹬地,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狂野地冲向对方。
沉重的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大地上,整个广场似乎都在颤抖。
“砰——!!!”
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巨响,如同两座山岳轰然相撞。
巨大的牛角狠狠地顶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头庞然大物都浑身剧震,脚下的黄土被硬生生犁出深深的沟壑。
肌肉在厚皮下疯狂地扭动、绷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它们头颅死死抵住,脖颈上的筋肉根根暴起,如同缠绕的巨蟒。
巨大的力量在角尖疯狂地角力、绞杀。
每一次角力的挪移都伴随着泥土的飞溅和震耳欲聋的咆哮。
赤红的牛眼中只剩下疯狂的杀意。
场边的呐喊声、助威声、惊呼声如同海啸般一浪高过一浪。
每一次惊险万分的顶撞、闪避、角力,都引来山呼海啸般的反应。
鲜血,不可避免地从厚皮被顶破的伤口、从鼻孔、甚至眼角渗出,在油亮的皮毛上画出刺目的猩红轨迹。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弥漫在狂热的空气中,更刺激着所有感官。
周农官和孙知府站在观礼台上,他眉头紧锁,手心不自觉攥出了冷汗。
他望着场中那两头以命相搏、血染黄沙的巨牛,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不适和叹息,对身旁的秦阳低语道:
“在中原腹地,此等景象,断无可能。耕牛,乃农人手足,立身之本。”
“莫说如此搏杀取乐,便是私自宰杀,亦是重罪。此情此景……唉!”
他眼中流露出农人对耕牛本能的珍视与痛惜。
孙知府也微微颔首,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场中那原始而暴烈的角斗,低声道:
“本官早闻爨族有此斗牛习俗,乃其族中勇士精神之象征。然亲临其境,目睹此等血性……仍是触目惊心。”
他虽感慨,却也深知这是异族文化根深蒂固的一部分。
身为地方主官,尊重方为上策,故并未出言干预。
最终,在一场惨烈到几乎两败俱伤的鏖战后。
其中一头巨牛凭借着更加顽强的意志和一点运气,将对手死死顶翻在地,巨大的犄角抵住了对手脆弱的咽喉。
胜利者昂起鲜血淋漓的头颅,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
失败者则挣扎着,在主人的驱赶下,黯然退场。
新的挑战者,带着同样凶悍的气息,踏入了这片被血与汗浸透的角斗场……
属于牛王的角逐,才刚刚开始。
当夜幕如同巨大的黑丝绒幕布,彻底笼罩了群山环抱的爨寨,白日的喧嚣与血腥仿佛被涤荡一空。
另一种更加炽热、更加纯粹、更加神圣的狂欢,在跳跃的火焰中降临。
寨子中央那片巨大的广场上,早先取回的圣火火种,此刻已点燃了广场中央那座高达三人,由无数粗壮松木和干燥柴草堆砌而成的巨大篝火堆。
橘红色的火焰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咆哮着冲天而起。
灼热的气浪翻滚升腾,将方圆数十丈内照得亮如白昼。
无数飞溅的火星如同逆流的赤色星辰,欢快地冲向深邃的夜空,与漫天真实的星河交相辉映。
以这巨大的圣火为中心,寨中各条小路、家家户户门前,都燃起了大大小小的火把。
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河,最终都奔涌向广场这片光的海洋。
火光跳跃,将每一张洋溢着喜悦的脸庞映照得通红。
也将那些神秘的图腾柱和飘舞的经幡,投射出巨大而摇曳的影子,如同古老神灵在火焰中起舞。
广场边缘,围绕着熊熊燃烧的圣火,早已摆开了一圈圈长条的木桌。
桌上,此刻堆满了爨族人家倾其所有、精心准备的节日盛宴。
食物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与松木燃烧的焦香以及残留的淡淡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浓烈的、属于节日的味道。
兹莫和毕摩,再次盛装出席,亲自引领着孙知府和周农官来到最靠近圣火、视野最佳的主位前。
两人自然又是一番推辞,最终在兹莫真诚而有力的邀请下落座。
秦阳则侍立在周农官身后,目光炯炯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随时准备履行翻译之责。
毕摩端起一个用整木挖成的酒碗,里面盛满了清冽的米酒。
他面向孙知府和周农官,神情庄重而热忱,用洪亮的爨语开始祝酒。
秦阳立刻凝神,将每一个音节清晰地转化为汉话:
“尊贵的知府大人,尊贵的农官大人,远道而来的贵客。圣火的光辉指引你们来到爨寨,今夜的火把照亮了群山,也照亮了爨族人的心。”
“你们的到来,如同山涧的甘泉,如同春日的暖风,愿圣火之神与先祖之灵,赐福于你们。愿我们的情谊,如同这燃烧的火焰,炽热而长久,干杯——!”
祝酒词情真意切,充满了对贵客的敬重和对未来交往的期许。
孙知府和周农官连忙起身,也端起面前同样硕大的木碗。
三人将酒碗高高举起,碗沿在跳跃的火光下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
“干!”
烈酒入喉,如同一条火线滚落,驱散了夜风的微凉。
几轮祝酒和回敬下来,觥筹交错间,气氛愈加热烈融洽。
然而,那入腹的烈酒,不仅带来了暖意也彻底唤醒了肠胃深处沉睡的饥饿感。
周农官的目光,终于忍不住飘向了面前那琳琅满目的爨族佳肴。
饶是他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禁喉结上下滚动,暗暗咽了口唾沫。
那香气实在是太具有侵略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