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
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官道旁枯败的蒿草,也无情地拍打在缓慢行进的庞大车队上。
威远镖局的镖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早已失去了初离京城时的挺括,湿漉漉地紧贴在旗杆上。
厚重的油布覆盖着几十辆装载嫁妆的大车,在泥泞结冰的路面上留下深深的车辙。
人马呼出的白气瞬间就被寒风撕碎,消散在灰蒙蒙的天地间。
“雷总镖头,前面就是安平县了!”
探路的镖师策马奔回,指着远处风雪中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大声报告。
他脸上冻得通红,眉毛胡须都结了一层白霜。
雷总镖头勒住马缰,眯起眼睛眺望片刻,又抬头看了看阴沉得如同铅块压顶的天空,雪花正变得越来越密、越来越大。
“这鬼天气,传令下去,今日就在安平县歇脚。休整两日,待风雪稍歇,补充好粮草再走。”
他洪亮的声音穿透风雪,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支队伍太庞大、太沉重了,连日赶路,人困马乏,牲口的草料也消耗惊人,更别提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强行赶路风险太大。
王掌柜和秦阳在马上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疲惫和一丝无奈,但更多的是理解。
王掌柜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叹道:
“也好,人畜都需要喘口气。”
秦阳紧了紧身上的旧棉袄,冰凉的雪花钻进领口,让他打了个寒噤。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贴身存放新政文书的位置,这是他一字一句默下来的。
那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心,也支撑着他的意志。
安平县与其说是个县城,不如说是个因驿站而兴起的稍大集镇。
年关将近,又逢大雪,小小的县城里挤满了南来北往、同样被风雪阻住归途的行人商旅。
车队庞大的规模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在雷总镖头亮明身份、王掌柜出示路引并塞了些碎银子后,才艰难地在一家名为“四海居”的客栈后院找到足够大的地方安置车马牲口。
客栈大堂早已人满为患,充斥着各种口音的喧哗、叹息。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衣物、汗味、劣质烟草以及食物混杂的气息。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归心似箭”和“身不由己”的焦灼与无奈。
岩桑安顿好马帮的骡马,搓着冻僵的手走进喧闹的大堂,目光扫过那些挤在角落、满面风霜的陌生面孔。
又看了看自己那些同样疲惫但眼神依旧剽悍的兄弟们,最后落在正和雷总镖头低声商议的王掌柜和秦阳身上。
他大步走过去,拍了拍秦阳的肩膀,又对雷总镖头和王掌柜道:
“虽说我们佤人不过你们汉人的年,但咱们一大帮子人挤在这冰天雪地里,不能太委屈了肚子和心气儿。刚好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来整顿好的给兄弟们痛快痛快。”
王掌柜苦笑:“岩桑兄弟,这地方,这光景,能吃饱就不错了。”
“嘿!”岩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吃饱算啥,得吃好!”
他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掂量了一下,径直走向柜台后正忙得满头大汗的客栈掌柜。
“掌柜的!”岩桑声如洪钟,压过大堂的嘈杂。
“辛苦!大过年的,兄弟们叨扰了。喏,拿着!”
他将钱袋“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
“劳烦小二跑个腿,买一头肥猪明天送来。”
客栈掌柜被这豪客的气势震了一下,拿起钱袋一掂,分量十足,买一头大肥猪绰绰有余,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哎哟,这位爷您真是爽快人。放心,包在我身上,保证给您挑最好的,二小子,快,快去东市张屠户那儿。”
小二喜滋滋地接过银钱,一溜烟冲进了风雪里。
岩桑这才转向雷总镖头和王掌柜,笑道:
“年夜饭,兄弟我请了!咱们也热闹热闹!”
雷总镖头开口了,他捋着花白胡须,眼中精光闪烁:
“岩桑兄弟豪气!雷某先谢过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这地方鱼龙混杂,咱们带着重货,又值年关,人心浮动。”
“酒就不喝了,图个安稳,也省得酒后误事,或者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兄弟们意下如何?”
王掌柜立刻点头附和:“雷总镖头思虑周全,安全为上。不喝酒,咱们以汤代酒,情意一样浓。”
岩桑原本想大碗喝酒的念头被堵了回去,他看了看雷总镖头严肃的脸,又环顾了一下拥挤嘈杂的环境,也明白其中的利害。
他爽朗一笑,挥挥手:“成,总镖头说得对。安全第一,不喝就不喝,咱们吃肉,喝热汤,一样痛快。”
除夕夜。
四海居的后院,因这场特殊的年夜饭而变得热火朝天。
风雪也被这院中升腾的旺盛人气和烟火驱散了几分寒意。
小二果然不负众望,带着屠夫拖来了一头膘肥体壮、被处理干净的大肥猪。
马帮的汉子们一见,眼睛都亮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
他们本就是野外生存的好手,处理猎物更是家常便饭。
几个壮汉撸起袖子,接过屠刀,动作麻利得令人眼花缭乱。剔骨、分肉、卸蹄、掏下水……
锋利的刀刃在猪肉上划开流畅的线条,发出“唰唰”的轻响。
手法干净利落。
“大骨头、排骨、脊骨,统统归我!”
一个嗓门洪亮的马帮汉子嚷道,他麻利地将这些带着丰厚肉和骨髓的部位收集到几个大木盆里。
“架大锅!熬汤!”
立刻有人响应,搬来客栈最大的铁锅,架上临时垒起的简易灶台,添上满满的清水、萝卜和几大块拍松的老姜。
“这五花肉,啧啧,肥瘦相间,多好的膘!”
另一个汉子掂量着厚厚的一大条五花肉,眼中闪着光。
“撒上咱们从家里带来的香料,腌它一腌,待会儿上火烤,滋滋冒油,那才叫香。”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皮囊,将里面深褐色的粉末均匀地撒在切得厚实的大肉片上,用手仔细揉搓,浓郁的辛香瞬间弥漫开来。
“猪下水、猪头,这些精细活儿,还得麻烦老师傅。”
岩桑笑着对闻讯赶来的客栈厨师拱手。厨师看着那一大盆新鲜的下水和硕大的猪头,搓着手笑道:
“好说好说,交给我。卤水是现成的老汤,保准入味。”
他立刻指挥帮厨将这些食材拿去仔细清洗处理,准备投入那口翻滚着浓郁酱香的老卤锅。
“猪血呢?别浪费了!”有人喊道。
“这儿呢!”一个汉子端着一大盆凝固的、暗红色的猪血块。
“正好,我看见厨房有腌好的酸菜。酸菜炒猪血,能下三大碗饭。”
他乐呵呵地端着盆跑向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