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秦阳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擦去眼泪,将话题转向他同样揪心的部分。
“我我这次回来,看到京城的铺子改成书肆了,赵大哥在路上跟我说了些你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隋父拍了拍秦阳的手背,示意他放宽心:
“你大舅哥在潼关县谋了个小吏的差事,我们就搬过来了。靠着这点手艺,开了这个小食肆,虽赚不了大钱,但养活我们老两口,贴补贴补你哥嫂,也够了。日子…清静,踏实。”
他说着,感激地看向老赵:
“也多亏了你赵大哥,隔三差五地就来看看我们,帮衬帮衬。遇上难处,总能搭把手。”
老赵连忙摆手,脸上带着真诚的赧然:
“隋叔快别这么说,折煞我了。我这条命,是秦阳兄弟救下的。我老赵没啥大本事,就是跑跑腿,得闲了来看看二老身体康不康健,有没有需要搭把手的,这算什么?比起秦阳兄弟的救命之恩,这点小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隋父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站起身道:
“好了好了,过去的事不说了。人活着,还能见面,就是天大的福分。阳儿一路辛苦,你赵大哥跑前跑后肯定都饿了。老婆子,你陪着他们好好说说话,我去后头整治几个菜,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团圆饭!”
秦阳连忙应下:
“好!爹,辛苦您了,真想您的手艺了。”
隋父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转身撩开帘子去了后厨。
小小的铺子里,只剩下秦阳、隋母和老赵。
秦阳立刻转向隋母,急切地追问:
“娘,您之前病得厉害吗?现在身子可大好了?”
隋母拉着秦阳的手,轻轻拍了拍,脸上带着宽慰的笑容:
“别担心,早好了。就是当初刚得知你们被…那会儿…”
她顿了顿,不愿提及那个让人伤心的词:
“一时急火攻心,又伤心过度,才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几天。后来,你赵大哥把你们的家书送回来。知道你们一家三口好歹都平安安顿下来了,我这心啊,就放下了一大半!病也就慢慢好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娘…” 秦阳声音哽咽。
隋母用力握紧秦阳的手,眼神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
“阳儿,你放心,我和你爹,一定会好好保重身子。我们这把老骨头,结实着呢。我们还等着安儿,等着玥丫头,等着你,我们一家人,总有再见面、团圆的那一天的。我老婆子信这个!一定会有那一天!”
“娘…” 秦阳再也忍不住,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
岳母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依然怀着对团圆的希望,坚强地活着,这让他这个做女婿的,情何以堪。
“儿惭愧啊…都是我…连累了安儿…连累了二老…让你们受这样的苦。” 。
隋母见秦阳又哭,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嘿!这大好的日子,见面是喜事,怎么一个两个都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一个洪亮的声音猛地从门口响起。
秦阳和隋母闻声抬头看去。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青色公服、腰间挎着腰刀的中年汉子。
他脸膛方正,浓眉大眼,眉宇间带着一股子豪爽干练之气,正是隋安儿的大哥,隋承安。
他显然是刚下值回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隋承安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坐在桌边的秦阳。
当看清秦阳黑瘦的脸,尤其是额角那个奴籍刺青时,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
他走到秦阳面前,上下仔细打量着这个阔别多年的妹夫,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强忍着翻涌的情绪。
最终,他抬起大手,用力地、重重地拍在秦阳的肩膀上,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一种男人间特有的、复杂的认可和心疼。
“好小子!”隋承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却被他刻意拔高,显得格外响亮,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有本事!有血性!能活着从京城走到那西南蛮荒之地,现在又走回来了!是条汉子!”
他用力捏了捏秦阳的肩膀。
这句“是条汉子”,瞬间冲散了秦阳心头的阴霾。
他看着大舅哥那通红的眼眶和强忍的哽咽,感受着肩膀上那沉甸甸的、带着兄弟情谊的力道,心中百感交集。
亲人相见,劫后余生,千言万语,最终都化在了这滚烫的泪水和无声的紧握之中。
后厨传来隋父叮叮当当炒菜的声音,饭菜的香气越来越浓,弥漫在这小小的、经历了无数风雨却依然顽强挺立的食肆里。
饭桌上,秦阳刚说到隋安儿做的蜜渍佛手酥得了知府夫人亲赏一只银簪子。
隋父“咚”一声撂下酒盅,胸膛挺得老高,用手“啪啪”拍着自己厚实的胸膛:
“那是!也不瞅瞅是谁的种!咱隋家这灶上的手艺那是祖宗赏的饭碗!”
那得意劲儿还没散尽,粗粝的食指陡然一偏,精准地戳向正埋头对付一块酱骨架的隋承安:
“偏生这孽障!”
“让他坐灶膛口添把柴火,那屁股底下跟埋了针似的。”
秦阳刚夹起一筷子颤巍巍的冻豆腐,闻言“噗嗤”乐出声,豆腐差点滑落汤碗里。
“爹,您快别说了。玥丫头在厨房,活脱脱是她舅的翻版。安儿让她看着火熬锅红豆沙,那丫头能把红豆熬成黑炭渣。捡菜的时候像身上长虫,死活坐不住。这老话还真说对了,外甥像舅。”
隋承安被骨头卡得脸红脖子粗,想辩解又被呛得惊天动地。隋母捶着儿子的背:
“认栽吧!灶王爷那点灵光,全给安儿喽!”
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暖意从肚肠熨到四肢百骸。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得窗纸沙沙响。
隋承安走后,老赵也起身紧了紧腰间草绳,把毡帽扣在头上:
“秦老弟,你踏实在岳家炕上烙烙脊梁骨,解解乏。我这就回去了,王掌柜和马帮那帮兄弟我去知会一声。明儿个清早,辰时头,我再来接你。”
秦阳连声应着,心头热烘烘的:
“劳赵大哥受累,道上仔细滑。”
将老赵送到黑黢黢的院门口,目送那骡车吱吱呀呀碾过新雪,消失在胡同尽头。
回身,隋母已麻利地摞起碗碟,隋父正把通红的炭块埋进火盆,噼啪炸开的火星子映着两张慈眉善目的脸。
这潼关小院的风雪夜,暖得能焐化冰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