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被推开得有些猛,撞在石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一个挺着高高孕肚的身影,扶着门框,气息微喘地出现在门口,正是阿土娘。
“安儿!安儿!”
阿土娘的声音又急又亮,带着浓浓的埋怨,几步就跨进了里屋。
她圆润的脸颊因为走动和情绪泛着健康的红晕,与床上隋安儿惨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哎呀我呢老天!”
阿土娘一眼看到隋安儿恹恹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几步走到床边,想伸手戳隋安儿的额头,又顾忌着她病着,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最后重重地拍在床沿上。
“你这人,这么大的事,你连我都瞒着?要不是你家玥丫头今早碰到我家阿土,跟他说漏了嘴,阿土回家学舌给我听,我还蒙在鼓里呢。”
“你自个儿揣上了娃,还病成这样,身边就玥丫头一个半大孩子,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她连珠炮似地说着,眼里是真切的担忧和不满。
隋安儿看着阿土娘因为怀孕和激动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庞。
听着她带着烟火气的埋怨,鼻子一酸,强忍了许久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在这个冰冷的府邸里,阿土娘是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人间温暖的朋友了。
“嫂子…”
隋安儿的声音虚弱而沙哑,她艰难地撑起身子,阿土娘赶紧拿过枕头给她垫在身后。
隋安儿一把拉住阿土娘粗糙却温暖的手,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酝酿了几次,才终于将那个压在心口,让她几乎窒息的消息断断续续地吐露出来。
“嫂子…不是…不是我要瞒你…是…是我自己…”
她的声音哽咽得厉害。
“我…我可能…待不久了…”
阿土娘一愣:“待不久?啥意思?你要去哪?”
“夫人点了名…让我…跟着三小姐去江南…做陪嫁…”
隋安儿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扎得她心口剧痛。
“玥儿…也一起去…”
阿土娘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
“陪嫁?去江南?那你家秦掌柜呢?”
隋安儿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又冰凉:
“他…他留下…夫人说…铺子离不开他…三小姐那边…有别的掌柜…”
她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死死攥着阿土娘的手。
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力量源泉,身体因为巨大的悲伤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这是要活活拆散你们夫妻啊!”
阿土娘失声叫了出来,脸上满是震惊和愤怒,“怎么能这样,这也太狠心了。”
她虽知这汉人高门大户规矩多,却也从未想过竟有这般生生拆散骨肉的冷酷手段。
“我和阳哥…这些年…一直小心着…”
隋安儿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倾诉着压抑了太久的心事。
“我们…不敢再要孩子…就是怕…怕生下来…也是奴籍…一辈子…抬不起头…受人驱使…看人脸色…像我们一样…活得…没有半点指望…我们…我们不想害了孩子…”
她想起那些小心翼翼的日子,那些刻意避开的亲密时刻,那种明明相爱却不得不压抑的痛苦。
可偏偏就在那诀别前夜,绝望与不舍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一次放纵,竟真的埋下了这颗种子。
“可…可谁知道…就那一次…就…”
隋安儿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泪水模糊了视线。。
“现在…现在…我更怕了…嫂子…我连自己…连玥儿都护不住…眼看就要骨肉分离…天各一方…这个孩子…她(他)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她抬起泪眼,看向阿土娘,眼中充满了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迷茫:
“我一想到…她(他)要在没有爹的地方出生…长大…甚至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爹长什么样…一辈子背着奴籍…像我一样…被人随意摆布…连一句‘不’都不敢说…我就…我就恨不得…”
后面的话,她死死咬住嘴唇,怎么也说不出口,那是对这个无辜小生命残忍的念头。
“娘,你看我找的方子。”
秦玥清脆的声音带着雀跃从外间传来,她拿着几张涂改得乱七八糟的纸兴冲冲跑进来。
看到阿土娘也在,开心地打招呼,“嬢嬢也来啦!”
隋安儿立刻止住哭声,慌忙用袖子擦脸,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玥儿…先…先放那儿…娘和你嬢嬢说会儿话…”
秦玥看到母亲脸上的泪痕,愣了一下,意识到母亲要说些自己不方便听的话:
“哦…那我再去想想…林先生说我的方子太猛了。”秦玥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隋安儿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喘不过气。
那句“不想要”的话,更是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
她怎么忍心打破玥儿对弟弟妹妹的期待,连如何开口告诉她即将远赴江南、与父亲分离,隋安儿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勇气。
阿土娘看着隋安儿瞬间收敛的悲痛和强装的平静,再看看她望向女儿背影时那无法掩饰的绝望与哀伤,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反手用力握住隋安儿冰冷颤抖的手,压低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关切:
“安儿妹子,快别说那丧气话,作孽啊。”
她先斥了一句,然后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
“这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是老天爷给的,也是你和秦掌柜的。你咋能绕过他,自己就做那狠心的决定?万一他知道了,该多痛心。”
这话像一记重锤,敲在隋安儿心上。
是啊,这是她和阳哥的孩子。
阿土娘看着隋安儿眼中激烈的挣扎,放缓了语气,带上了过来人的劝慰和一丝朴素的希望:
“再说了,你听嫂子一句劝。听说这些大户人家嫁女儿,那规矩大着呢。什么三书六礼,纳征请期,样样都马虎不得,尤其是嫁到江南那么远的大户。”
“你现在才两个月的身子,急什么?天塌不下来,咱们还有时间,慢慢想办法,总比立时三刻就把你们打发上路强百倍吧?”
她茫然地看着阿土娘,是啊,夫人只是说了陪嫁,可具体何时启程却也没说,她之前被巨大的打击震懵了,竟没细想这些。
“你且安心养着胎,把身子养好是正经。说不定啊…”
阿土娘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点神秘和期盼的笑容,轻轻拍了拍隋安儿的手背。
“说不定这个孩子,还是个福星呢!”
“福星?”隋安儿愣住了,随即露出一丝苦涩到近乎自嘲的笑容。
一个在奴籍中孕育、注定要在骨肉分离和未知恐惧中出生的孩子,一个可能连父亲都见不到的孩子,怎么会是福星?
“可不就是福星!”
阿土娘却说得斩钉截铁,眼神里是朴素的信念。
“你看,他(她)来得多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你最难的时候来了,说不定就是老天爷派来帮你的。”
“兴许就因为他(她)在,事情就有转机了呢?退一万步说,有他(她)在,你为了孩子,也得咬牙撑下去。”
“为了孩子,你就得想法子活出个样子来,这难道不是福气?”
福气?隋安儿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头百味杂陈。
明明是深不见底的泥潭,阿土嫂却硬是给她描出了一丝虚幻的虹彩。
她看着阿土娘笃定的眼神,听着她带着浓厚生活气息的,毫无根据却又充满力量的安慰,那沉重的绝望似乎真的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在她冰冷的心湖深处颤巍巍地亮了起来。
万一呢?
万一神明真的开眼?
万一这个孩子,真能带来一丝转机?
哪怕这希望渺茫得像风中残烛,不切实际得像痴人说梦。
但在这无边无际的绝望深渊里,这微弱的光亮,竟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将覆在小腹上的手收得更紧了些,仿佛在汲取那尚未成型的生命传递给她的一点点暖意和勇气。
阿土娘看着隋安儿眼中那死寂的绝望终于被一丝微弱的、带着泪光的动摇所取代,暗暗松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这些话未必能改变什么,但至少给了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点喘息的空间,一点撑下去的理由。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
阿土娘站起身,恢复了风风火火的劲头。
“你这身子虚,又怀着娃,光躺着也不行。我给你熬了点小米粥,加了红糖红枣,最是养人。为了孩子,也得打起精神来。”
阿土娘把带来的小米粥递给隋安儿,隋安儿一口一口的吃完了,阿土娘又陪着她聊了一会,便走了。
阿土娘走后,隋安儿靠在枕上,手依旧护着小腹,泪水无声地流淌。
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
阿土娘描绘的那点虚幻的“福星”希望,像一颗小小的种子,被她的眼泪浸润着,虽然渺茫,却固执地在冰冷的冻土里,扎下了一点点看不见的根须。
她望着低矮的屋顶,目光似乎要穿透那厚厚的瓦片,望向北方那遥不可及的天空。
阳哥…我们有孩子了…你…一定要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