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颐捏着黑色的电话听筒,指节微微泛白。听筒里传来阮汀筠带着担忧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线,软乎乎地裹着她紧绷的神经。
“爱颐,许会长那边我一时间联系不上,不过我托商会的老陈问了,”阮汀筠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说是最近忙着南边的展会,手头上压着好几桩事,没说准见不见……你别太急,我再帮你探探口风?”
艾颐对着空荡的书房轻轻吐了口气,目光落在桌角那卷米白色的棉纱上——大哥说那是厂里新织出的样品,手感细腻,却因为钱庄资金周转不开,连运往北平的货舱都订不下来。她指尖蹭过棉纱的纹理,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不用了阮姐姐,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知道许会长很忙,也不是说见就见的。”
“那庄铠平……”阮汀筠没说下去,却足够让艾颐攥紧了听筒。
庄铠平的话还在耳边环绕着。
“我不会松口的。”艾颐的声音沉了沉,指尖几乎要嵌进听筒的外壳里。电话那头的阮汀筠叹了口气,又软声安慰了几句,说会再留意许应麟的动静,才挂了线。
艾颐握着没了声响的听筒站了会儿,直到秋风卷着凉意从半开的窗缝钻进来,才猛地回神。她把听筒放回座机上,转身走到桌边,拿起那卷棉纱贴在脸颊上——棉纱还带着厂里机器的温度,却暖不了她心里的急。
许应麟是沪上商会的会长,手里握着南北的资源渠道,要是能让他给盛家注资,别说周转,就是扩产都够了。可如今连见一面的准信都没有,难不成真要向庄铠平低头?
艾颐咬了咬下唇,把棉纱放回纸筒里……
盛恩华在门外静静的看着,刚才的那通电话他也听到了,能和沪上商会合作自是好的,只是上次把文件递过去后,到现在还没收到答复。
两日后。
秋阳格外的暖,把盛家纺织的红砖厂房晒得发烫。厂房外的空地上,剧组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导演正对着摄影机比划,几个场工扛着帆布搭遮光棚,还有十几个工人模样的群演挤在一块儿,手里攥着纱锭,你看我我看你。这次的工厂外景拍摄是艾颐向导演推荐的,那是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既能给厂子赚点场地费,也能让更多人知道盛家的棉纱,总不能因为钱的事垮了劲。
“都站好!别扎堆!”副导演扯着嗓子喊,手里的喇叭都快凑到嘴边了,“等会儿拍的是纺纱车间的戏,你们得像天天干活的样子,别跟刚进城似的!”
群演里有个穿蓝布短褂,忍不住嘀咕:“我们本来就是天天干活的,就是这拿着纱锭不纺纱,只摆样子,哪会啊?”
这话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个清亮的女声:“不会就学,我教你们。”
众人回头,就见艾颐从厂房里走出来。她没穿平日里的锦缎旗袍,换了件月白的细布短衫,下面是藏青的褶裙,裙摆掖在黑布平底鞋里,行动利落。头发用一根乌木簪子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鬓边垂着两缕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倒比穿旗袍时多了几分英气。
“七小姐!”工厂的陆经理连忙迎上去,递过一块干净的帕子。
艾颐点了点头,接过帕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目光扫过那群手忙脚乱的群演,径直走了过去。她走到刚才说话的穿着短褂的中年男子面前,看着他手里攥得死紧的纱锭,忍不住笑了:“周师傅,您这是把纱锭当铁疙瘩攥呢?”
老周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松了松手:“七小姐,这拍戏的活儿跟真干活不一样,我们实在摸不着门道。”
“不难。”艾颐弯腰拿过他手里的纱锭,指尖碰着冰凉的金属锭杆,顺势将老周的手指往回收了收,“您看,这样虚拢着,力气用在手腕上,镜头拍出来才显精神——您要是真用平时纺纱的劲,胳膊绷得硬,在倒像在跟锭子较上劲了。”
她说着,手腕轻轻一旋,手里的纱锭跟着转了个圈。老周看着她指尖的动作,眼睛一亮:“哎!对!就是这个感觉!我平时纺纱前暖手,也是这么转锭子的!”
“就是这个理。”艾颐把纱锭还给他,又走到另一个年轻女工身边,调整她握锭子的姿势,“手指别绷那么直,稍微弯点,显得软和,观众看着才舒服……”
她教得认真,没注意到厂房门口多了一行人。
许应麟本是来视察盛家纺织厂的——最近商会要规整上海的纱厂,盛家虽不算顶大,却因为手艺好,在同行里有些名声,之前盛恩华递来的意向书他看过了,觉得有一定可行性,便顺道过来看看。
刚到门口,就看见那个穿着短衫的有过两面之缘的姑娘在教工人摆姿势,动作熟练,语气亲切,倒不像那些娇小姐的做派。
“那是盛七小姐?”许应麟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艾颐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陪同的经理连忙点头:“是。今天有剧组来拍外景,七小姐是组里的演员。”
许应麟“哦”了一声,眼神里多了点兴味。他看着艾颐蹲下身,帮一个小工把松了的围裙带子系紧,又叮嘱了句“等会儿拍戏别紧张,就当平时干活”,才缓缓走了过去。
“盛小姐。”
艾颐听见声音,回头一看,心里咯噔了一下,“许会长?您怎么来了?”
许应麟没直接回答,目光落在她沾了点棉絮的指尖,又扫过那群已经渐渐进入状态的群演,嘴角勾了勾:“盛小姐这模样,倒像是养在深闺里的娇客,怎么会懂工人握纱锭的力道?”
这话听着轻,却带着点“你不过是装样子”的意味。旁边的负责人脸都白了,想替艾颐解释,却被许应麟一个眼神制止了。
艾颐倒不慌,她笑着摇了摇头,拿起旁边桌上的一个纱锭,指尖在锭子上轻轻划了一下。“许会长说笑了。”她的声音坦然,眼神亮得像秋阳下的湖水,“拍戏要让观众信,得入戏;做人要懂世情,得共情。盛家的厂子,我们子辈就算不常去,那也是从梳棉到纺纱,每个工序都跟着师傅学过的。”
她说着,手腕又轻轻一转,纱锭在她手里转了个漂亮的圈,最后稳稳落在掌心。“您看,真干活的时候,手指要实,不然纱线会滑;但拍戏要的是样子,得虚一点,不然镜头里显得僵硬。这跟做生意一样,得懂变通,也得懂人心。不是吗?”
许应麟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慌乱,没有怯意,只有一种透亮的坚定,像极了他年少的模样——那时候他刚在上海创业,不想利用父亲的关系,面对洋商的压价,也是这样,不卑不亢,眼里燃着劲。他心里微微一动:“倒没看出来,盛小姐对生意,也这么懂。”
“家父常说,做生意不是守着账本,是守着人,守着手艺。”艾颐抓住这个机会,没再绕弯子,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许会长既然来了,不如去车间看看?我们厂新换了德国的纺纱机,纺出来的棉纱比以前细三成,北平的布庄已经订了不少货,就是……”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坦诚的无奈:“就是资金周转不开,没法扩产,运输方面也不太……现在订单只能压着了。要是能有资金注入,既能扩大规模,也能打通南方的渠道——我知道贵商会在南方有一定资源,要是能合作,对我们两家都是好事。”
许应麟没说话,跟着她往车间走。车间里机器声隆隆,一排排纺纱机转得飞快。
艾颐边走边说,从原料渠道说到市场需求,从工人技术说到未来规划,条理清晰,句句都在点子上。说到资金困境时,她也没藏着掖着:“前阵子庄先生提出要注资,条件是让我嫁给他。”她的声音顿了顿,眼神却更亮了,“但我认为盛家的厂子,靠的是手艺和信誉,不是靠联姻撑着。许会长,您是前辈,应该知道,做生意最要紧的是合拍,不是依附。况且,那天在片场的事情您也看到了,因为一时不适,说撤资就撤资,这即使一时合作上了,以后未必会怎么样。”
许应麟听着,目光落在她脸上。阳光从车间的天窗照进来,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她说话的时候,双手偶尔会攥紧戏服的衣角,指尖微微泛白,却依旧挺直脊背,眼里的光芒像团小火苗。
“盛小姐的意思,我懂了。”许应麟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艾颐,“盛家的厂子有潜力,你的想法也不错。”
艾颐的心跳猛地快了几分。
“但注资不是小事。”许应麟话锋一转,“我会让商会的人来再来详细考察一下,看看厂子的实际情况,具体后面再商议。”
又是这样。没答应,也没拒绝。
艾颐心里呼了口气,却没露出太多情绪,只是微微欠身:“多谢许会长肯给盛家一个机会。不管结果如何,艾颐都感激。”
许应麟看着她镇定的样子,嘴角又勾了勾,没再多说,转身带着助理往外走。走到车间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盛爱颐正站在纺纱机旁,跟工人说着什么,阳光落在她身上,像给她披了件金纱。
等许应麟的车消失在路尽头,纺织厂的负责人才凑过来,声音里满是激动:“七小姐!许会长肯考察!这就是有戏啊!”
艾颐笑了笑,摸了摸身边机器上的棉纱,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秋风从车间的窗户吹进来,卷着棉絮飘到她眼前,她轻轻吹了开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艾颐抬头望去,就见一辆黑色的汽车正往工厂门口开过来——庄铠平的车。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淡,眼神却又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