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冷雨裹着碎叶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混着远处隐约的火包声,把整座城浸得发沉。许公馆大门外,两个穿短衫的护卫拢着衣领来回踱步,时不时朝租界的方向望——那里今日停了电车,听说又有R军的巡逻队在街上盘查,寻常百姓都不敢出门了。
正厅里铜制的香炉燃着半截沉香,烟气袅袅。许父刚从市政厅回来,藏青色中山装的肩头还沾着雨珠,他没顾上换衣,只把湿透的礼帽往案上一搁,便对着满桌摊开的文件重重叹了口气。
“总长,焦参议那边还是不肯松口,说您再护着许先生,他就要联名往宁城递折子了。”秘书小陈垂着手站在一旁,声音压得极低,“还有,R军驻沪司令部刚才又来电话,催着要给‘自治会’签字,不然就要封了沪西的粮道。”
许父的手指在文件上顿了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纸上印着R军的猩红印章,条款一条比一条苛刻,简直要把沪上的命脉攥在手里。他抬眼时,眼角的皱纹挤成了沟壑,咳了两声才开口,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递折子便递,我许庭礼这辈子,还没怕过戴帽子。倒是粮道……应麟那边,今日有消息吗?”
“许先生一早去了沪西粮栈,听说昨晚又被人扔了石头,骂他是‘汉奸’。”小陈的声音更低了,“不过他让人捎了信,说已经从龙城调了粮过来。”
“汉奸?”许父猛地拍了下桌子,茶盏里的茶水晃出大半,“那些人只看见他和R军周旋,伏低做小,怎么没看见他夜里守在栈桥上,给逃难的百姓发干粮?怎么没看见他为了给援军多争取点时间,硬扛着骂名签了那破‘临时协议’?商会是他一手打拼的,他为了百姓用它‘作饵’,才换来了援军充足的弹药!”
话刚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攥住了他,许父弯着腰按住胸口,指缝里竟渗了点血丝。小陈吓了一跳,忙递过帕子:“总长!您快坐下歇着,我去叫医生!”
“别去。”许父摆了摆手,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脸色却白得像纸,“这时候找医生,传出去又要被人借题发挥。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可他这话刚落,脚步便踉跄了一下,若不是小陈扶得快,险些栽倒在地。窗外的雨还在下,砸在窗棂上的声音像极了远处的木仓声,许父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想起应麟小时候的模样——那孩子总跟在他身后,举着小木木仓喊“要打坏人”,如今长大了,倒真的在替沪上扛着最难扛的担子。
他这当爹的,既怕儿子扛不住骂名,更怕R军的人对他下黑手。这些日子谈判、周旋,夜里合眼就梦见R军的刺刀架在应麟脖子上,醒来时满枕头都是冷汗。心口的疼又上来了,许父喘着气,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最后竟直直地昏了过去。
“总长!总长!”小陈的呼喊声在耳边炸开时,许父已经没了意识。
艾颐赶到许公馆时,正厅里已经乱作一团。管家领着穿白大褂的医生往里走,路过她时匆忙点了点头:“艾小姐,您可来了,先生他……”
后面的话没说完,艾颐已经拎着药包快步往内院走。她今日本在红十字会的临时医院帮忙,接到许公馆的电话时,手里还攥着给伤兵换药的纱布。艾颐拉着一旁的于易初,想都没想就往许公馆赶。
许父的卧房里,帐子被撩到一旁,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许应麟坐在床边,指尖搭在父亲的腕上,指节绷得紧紧的,平日里总是挺直的脊背,此刻竟有些佝偻。
“应麟。”艾颐轻唤了一声,把药包放在床头柜上。那里面是她托人从西药行好不容易弄到的盘尼西林,如今沪上这药比黄金还珍贵,她想着许应麟,想着即便是为了这沪上,许父的身子也不能垮,便硬把药带了过来。
许应麟转过头,眼底满是红血丝,声音沙哑:“你来了。医生说,是积劳成疾,加上气火攻心,得好好养着。”
艾颐没说话,只拿起许父搭在被外的手。那双手曾握着笔签下无数关乎沪上民生的文件,此刻却冰凉得吓人,指腹上还留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她用自己的手裹住那双手,试图传递些暖意,目光落在许父紧闭的眼上,心口一阵发酸。“于易初,快来,快看看!”艾颐焦急着。
于易初打开药箱,拿出听诊器,一点一点检查着。
她知道许父的难处。这些日子,外界骂许应麟是“汉奸”,连带着许父也被人戳脊梁骨,说他“教子无方”。可只有他们清楚,许应麟背着骂名,只是为了给沪上的百姓留条活路。许父在政界顶着压力,一边和那些只知明哲保身的官员谈判,一边还要提防R军的暗算,这身子,早就被熬得快垮了。
“水……”
就在这时,许父突然低低地哼了一声,眼睫颤了颤。许应麟立刻起身去倒温水,艾颐则扶着许父的肩,小心地把他扶起来。
许父缓缓睁开眼,视线先是有些模糊,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艾颐脸上。他看着她,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声音轻得像风:“盛丫头……你来了。”
“伯父,您感觉怎么样?”艾颐把水杯递到他嘴边,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医生说您得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事。”
许父喝了半杯水,精神稍好了些。他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许应麟,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他咳了两声,缓缓开口:“应麟,焦参议那边……我已经让人去说,你不用管,有爹在。”
“父亲,您别操心这些。”许应麟蹲在床边,握住父亲的另一只手,“您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处理?”许仲庭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隐约能看见远处租界高楼的轮廓。“R国的人……狼子野心,他们想把沪上变成他们的地盘,弹丸之国,还想让我们华国人当亡国奴……做梦。”
他的声音渐渐提了些力气,眼神也亮了起来,像是有团火在里面烧:“我得活着……我要看着R国人滚出沪上,看着他们把抢我们的东西都还回来!”
许应麟的眼眶红了,他用力点了点头:“父亲,会的,一定会的。”
许父又转头看向艾颐,目光落在她和应麟交握的手上,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还有你们……我还没看着你们结婚,还没看着盛丫头你,正式成我们许家的人……我怎么能走?”
这话一出,艾颐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她吸了吸鼻子,握紧了许父的手,声音坚定却带着一丝哽咽:“伯父,您放心,一定能的。等R军滚出沪上,等沪上太平了,我就和应麟结婚,到时候您亲自给我们主持婚礼,好不好?”
许父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缓缓点了点头。他感觉心口的疼好像轻了些,握着艾颐的手也多了点力气:“好……好……那我就等着……等着那一天。”
说完这话,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闭上了眼,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医生说他需要静养,艾颐和许应麟轻轻帮他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卧房。
院中的梧桐树下,积了一层薄薄的落叶。许应麟站在台阶上,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眉头依旧皱着。艾颐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别太担心,伯父会好起来的。”
许应麟转过头,看着她眼底的关切,心里一阵暖。这些日子,他背着骂名,顶着压力,好几次都快撑不下去了,是艾颐一直陪着他,给了他坚持下去的勇气。他握紧她的手,声音低沉却坚定:“嗯,会好起来的。”
远处,不知哪个方向传来了几声木仓响,打破了短暂的宁静。艾颐抬头望向天空,心里默默想着——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总会有太阳照在沪上的街道上,没有火包火,没有硝烟,百姓能安心过日子,她和应麟能牵着彼此的手,在梧桐树下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