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冬日，光秃秃的枝桠斜斜刺进灰蒙蒙的雾里，风卷着凋零的碎叶扫过青石板路，呼呼的吹着，像含着半口寒气。艾颐握着太极剑的手冻得发僵，收势时指尖还沾了点薄霜。最近比较忙，艾颐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锻炼了。她呵了口气搓了搓掌心，毡鞋踩过院角的枯草，“咯吱咯吱”在一片静谧下显得格外清晰。
院外，黄包车“叮铃”的脆响穿进了雾霭，混着报童的吆喝声。艾颐脚步顿了顿，抬头望了眼对面租界的方向，推门进了前厅。
暖意在进门的瞬间涌了过来，混着淡淡的墨香。只见八仙桌上铺着张糙纸，迎香正趴在桌边，后背绷得笔直。她手里攥着支磨秃了的毛笔，笔尖悬在纸上，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在跟什么较劲。
“写什么呢，这么专心？” 艾颐放轻脚步走过去，刚靠近就看见糙纸上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抗R”。墨汁还没干，边缘晕开一小圈，迎香的指尖沾了块墨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迎香听见声音，手猛地一顿，毛笔在“R”字的尾巴上拖出道长长的墨痕。她慌慌张张地想把纸往身后藏，抬头看见是艾颐，又慢慢把手缩了回去，嘴唇抿了抿，小声说：“小姐，您锻炼完了？”
艾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伸手摸了摸桌上的粥碗，还带着余温。她拿起碗推到迎香面前：“先喝口热粥暖暖手，看你手冻的。” 迎香没动，眼睛盯着那两个字，声音比平时沉了些：“小姐，我是不是……不该写这个？”
“为什么不该？” 艾颐拿起糙纸，指尖拂过纸面的纹路，“这两个字，不是你该写，是我们都该记。” 她抬头看着迎香，这丫头比前些年刚见面时长开了些，以前总低着头，说话细声细气，可现在，她眼里亮着点艾颐从没见过的光，不是怯生生的，是像寒夜里的星星，透着股韧劲儿。
迎香捏着衣角，犹豫了会儿，还是抬起头：“前日张妈让我去巷口打点酱油，正好撞见学生们举着牌子游街，上面就有这两个字。我听见他们说，要把坏人赶出去，还说……说小姐您投资的《海上秋歌》就是拍的抗R的故事，虽然还没杀青，但是关注度已经很高了。嗯……那个……阮小姐演的元萱就是您吧！” 迎香说完这句话吓的赶紧闭上眼睛，等了半天看没有动静，就悄悄睁开一只。艾颐看的好笑，揉了揉迎香的头发嗤笑着，“嘘——不能告诉别人喔！”迎香听了以后眼睛倏的睁大，用力点了点头。她咽了咽口水，声音变得更坚定了些，“既然小姐做的是大事，那我总不能只给您端茶倒水、浆洗衣物。我想认字，想知道您们说的‘局势’是啥，想知道‘抗R’到底要做啥——不然哪天有人拿假消息骗您，我都看不出来，那我还算什么贴身丫头？”
艾颐的心像是被什么暖了下。“傻丫头，” 她拿起毛笔，蘸了点墨，在糙纸的空白处写下“抗”字，“你看这个‘抗’，左边是‘扌’，就是手，右边是‘亢’，是挺直了腰杆。所以‘抗’不是蛮干，是攥紧了拳头，挺直了脊梁，不叫人欺负。”
迎香凑过来看，眼睛睁得圆圆的，泛白的指尖轻轻点在“扌”的笔画上：“那……那‘R’字呢？我听报童说，是指那些占我们地盘的外国人。”
“嗯，是侵略者。” 艾颐的声音沉了些，指尖在“R”字上顿了顿，“今年年初，闸北的房子被他们炸平了，多少人没了家？咱们盛家住的这条巷子，对面王婶家的男人，就是在一二八的时候，为了护着孩子，被流弹伤了腿。占戈争一起来，百姓流离失所，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些侵略我们的人。” 她抬眼看向窗外，风卷着片碎叶撞在玻璃上，又飘走了，“这两个字写在纸上轻，可扛在肩上确是很重的。这个不是认字就够的，得记在心里，知道大家为什么要抗，为谁要抗。”
迎香点点头，拿起毛笔，学着艾颐的样子蘸墨，手腕还是有点抖，笔尖落在纸上，先写了个“扌”，横画写得歪歪扭扭，却比刚才用力了些。“小姐，我记着了。” 她咬着下唇，一笔一划地写“亢”，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个小黑点，她慌忙用指尖去擦，结果蹭得指尖更黑了。
艾颐看不下去，直接伸手握住迎香的手腕，轻轻调整她的姿势：“手腕要稳，别太用力，写字跟做人一样，不止有劲儿，也得有章法。” 迎香跟着她的力道，慢慢写出“抗”字的最后一笔，虽然还是不工整，却比刚才好看了些。
迎香边写边跟着念，声音刚开始有点小，后来慢慢大了些，她抬头看了艾颐一眼，眼里的光更亮了：“小姐，我以后每天都学认字，您教我好不好？等我认得多了，我就帮您收集信息，整理消息，要是有人来打听，我也能应付几句，不让人看出破绽。”
“好。” 艾颐点头，“那……以后每天早上我教你半个时辰，你锻炼完就来识字。下午你要是有空，还可以自己练。” 她拿起粥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递到迎香手里，“先喝粥，凉了就不好喝了。”
迎香接过碗，小口喝着粥。
艾颐拿起毛笔，在“抗R”旁边又写了两个字——“同心”。她看着迎香，轻声说：“不管是认字，还是抗R，都不是一个人的事。咱们同心，就不怕冷，不怕难了。”
迎香看着“同心”两个字，用力点头，把粥碗放在桌上，拿起毛笔，蘸了墨，在“同心”旁边，慢慢写下一个“迎”字。虽然笔画还是生涩，却比刚才稳了许多。
风还在窗外吹着，梧桐枝桠晃了晃，落下最后一片枯叶。屋外的光照进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糙纸上，落在那几个带着墨香的字上，也落在这个初冬沪上的寒日里，像一粒埋在土里的种子，等着春天发芽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