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洋没有满足于那微不足道的“第一桶金”。在果断离开工地后,他凭借着在手套生意中建立的微弱信心和那点本钱,真正一头扎进了深圳那个光怪陆离的商业世界。他去找过“眼镜”张,但那人早已不知踪影,或许发了财,或许栽了跟头。这让他明白,在这片江湖里,没有谁能一直依靠。他只能靠自己。
他从小做起,像一匹饥饿的狼,敏锐地搜寻着一切可能的商机。他倒卖过从沙头角中英街弄来的时髦丝袜、电子表,虽然利薄风险大,但周转快;他帮一些初来乍到的老乡找过住处,牵线搭桥,赚点辛苦费;他甚至凭着在工地练就的看人眼色和敢闯敢说的劲头,给一个搞装修的小包工头当过临时采购,接触到了更复杂的材料市场和人情往来。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得出卖体力的“林学生”,而是在市场的摸爬滚打中,迅速褪去青涩,变得精明、务实,甚至带上了几分南方商界特有的油滑与急切。他的口袋,像滚雪球一样,虽然缓慢但确实地鼓胀了起来。当1985年春节临近,思乡之情与一种“衣锦还乡”的冲动交织在一起时,他决定回去一趟,让家人,尤其是父亲,看看他林向洋选择的路,未必是错的。
腊月二十八,江城。
天空阴沉,飘着细碎的雪花,落在江城老厂区宿舍楼斑驳的墙壁和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上。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年货的混合气味,一种北方小城特有的、缓慢而熟悉的年味。与深圳那种终年炎热、时刻沸腾的氛围相比,这里的一切仿佛都被按下了慢放键。
林家所在的筒子楼里,过道两旁堆满了各家各户的杂物和冬储白菜,显得有些拥挤逼仄。周文瑾正在公共水房里洗洗涮涮,准备年夜饭的食材,手冻得通红。林瀚章穿着厚厚的旧棉袄,戴着老花镜,坐在窗边看报纸,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似乎在研究什么国家大事。赵庆兰在厨房里帮着婆婆忙活,小姑子林雪则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家里弥漫着一种平静而略带压抑的气氛。
突然,一阵与楼道里寻常脚步声截然不同的、清脆而有力的皮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平静。那声音带着一种陌生的节奏感和自信,让周文瑾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活,侧耳倾听。
脚步声在林家门前停住。紧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不像是邻里串门那种随意的拍打,而是带着某种克制和礼节。
“谁呀?”周文瑾在围裙上擦着手,走过去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周文瑾愣住了,几乎没敢认。门外站着的青年,身材似乎比离家时挺拔了些,最扎眼的是那一身笔挺的、带着明显垫肩的藏青色西装,里面是雪白的衬衫,打着一条红条纹的领带。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几乎能映出人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乌黑发亮,显然是抹了时下最时髦的摩丝。他手里拎着好几个印着漂亮图案的塑料袋和纸盒,脸上带着风尘仆仆却又意气风发的笑容。
“妈!我回来了!”林向洋的声音也比以前洪亮了许多,带着南国阳光晒过的暖意。
“向……向洋?”周文瑾这才反应过来,惊喜地叫出声,眼圈瞬间就红了,“你这孩子,回来也不提前打个电报!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她赶紧把儿子拉进屋,像是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又怕他被北方的寒气冻着。
屋里的暖气和光线让林向洋的形象更加清晰。他与这个简陋、甚至有些寒酸的家,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视觉冲击。林瀚章放下报纸,抬起头,目光透过老花镜片落在小儿子身上,那身过于扎眼的西装让他眉头皱得更紧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赵庆兰闻声从厨房出来,看到小叔子这派头,也是惊讶地张大了嘴。连小林雪也抬起头,好奇地看着这个“不一样”的叔叔。
“爸,大嫂,雪儿!”林向洋笑着打招呼,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在桌上,发出沉甸甸的声响,“路上赶,没来得及说。年货我都带了些回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脱下西装外套,露出里面挺括的白衬衫,小心地挂在一旁的衣架上,生怕弄皱了。这个动作,在这个家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讲究。
“哎呦,这是向洋回来啦?”对门的邻居赵阿姨,听到动静,热情地推门进来,她是厂里有名的“小喇叭”。一进门,她的目光就被林向洋那身行头和桌上那堆花花绿绿的礼品吸引住了。
“啧啧啧!了不得!了不得!”赵阿姨围着林向洋转了一圈,眼睛放光,“向洋,你这真是……大变样啊!这西装,这皮鞋,哎呦,这头发梳得,跟电影明星似的!在南方发财了吧?”
林向洋脸上带着些许得意,但语气尽量显得谦虚:“赵阿姨,您过奖了。就是混口饭吃。”
“这哪是混口饭吃哦!”赵阿姨指着桌上的东西,“这大包小包的,都是好东西吧?哎呦,这是啥点心?包装这么精致!这糖……是进口的吧?还有这烟……万宝路!外国烟呐!”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拿起那条硬盒的“万宝路”香烟,啧啧称奇。这烟在当时的内地,绝对是高档和“洋气”的象征。
最让赵阿姨和全家目瞪口呆的是,林向洋从一个大纸盒里,取出了一台银灰色的、小巧玲珑的便携式收录机!
“妈,爸,这个给你们平时听听戏,听听新闻。”林向洋把收录机放在桌上,按下一个按钮,仓门“啪”一声弹开,又合上,发出清脆的机械声。这玩意儿,在江城普通家庭里,绝对是个稀罕物。
赵阿姨的眼睛都快直了:“哎呦喂!收录机!还是这么小巧的!向洋,你这派头,可真像是……像是电视里演的港商哦!文瑾啊,瀚章师傅,你们可真是享福了,儿子这么有出息!”
周文瑾看着儿子,又是心疼他在外吃苦(虽然现在光鲜,但想想就知道不容易),又是为眼前的“风光”感到一丝欣慰,心情复杂,只是连连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赵庆兰也附和着夸了几句,但眼神里多少有些羡慕和距离感。小林雪则对那台收录机和色彩鲜艳的糖果更感兴趣。
唯有林瀚章,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欢迎的话。他默默地重新拿起报纸,但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透过镜片,久久地停留在那台崭新的收录机和那条刺眼的“万宝路”香烟上。小儿子的这身打扮和这些“糖衣炮弹”,非但没有让他感到高兴,反而像一根根刺,扎在他坚守了一辈子的价值观上。那皱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分明写着不解、失望,甚至是一丝难以言说的愤怒。这个家,因为一个“不一样的归乡客”的闯入,表面的团圆喜庆之下,潜流已经开始暗涌。而这潜流,将在不久的年夜饭桌上,彻底爆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