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感觉到,两道视线犹如实质的烙铁,烫在他的皮肤上。
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对痴傻皇帝的怜悯或鄙夷,反而充满了……慈爱、激动、以及一种近乎狂热的敬畏。
炎辰的头皮一阵发麻。完了,这俩人病得更重了。
“陛下……”
王敬忠的声音都在颤抖,他快步走到床边,却又在三步之外停下,生怕惊扰了圣驾。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那姿势,与其说是在拜见君王,不如说是在朝拜一尊行走于人间的神只。
“陛下!大喜!天大的喜事啊!”
老头子激动得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林正一案,已经审结!逆贼李思远狼子野心,罪证确凿!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是老臣等人,又一次……沐浴了您的天恩浩荡啊!”
炎辰继续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又来了!又开始了!你们的保留节目《我替陛下解神谕》又开始了!
只听王敬忠用一种咏叹调般的语气,声情并茂地汇报道:
“陛下,您有所不知啊!我等在审问那帮军器监的废物时,得到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那十六根开山雷的引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特意用桐油浸泡过七七四十九个时辰,”
“别说是几滴桃汁,就是把它整个扔进护城河里,也能照样点燃啊!”
“轰!”
炎辰的脑子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
什么玩意儿?桐油浸泡?防水的?
那我那个桃子……岂不是白砸了?
那引信到底是怎么失效的?
难道真是老天爷显灵?
他内心的震惊还没平息,就听见王敬忠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充满了揭示宇宙真理般的狂热:
“但是!神迹就发生在这里!我等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一个老火器匠,战战兢兢地提出一个可能。”
“他说,有一种极为罕见的‘金丝桃’,其汁液中含有一种奇特的酸性物质,恰好就是那桐油的克星!”
“只要一滴,便能瞬间瓦解桐油的防水之效,让火药受潮!”
“而陛下您……您在祭天大典上,随手一掷的那个寿桃,正是万中无一的……金丝桃啊!”
“王敬忠说到这里,已经激动得泣不成声,他重重地一个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陛下!您不是在用桃汁弄湿引信,您是在用神仙般的手段,‘以毒攻毒’啊!”
“您早就看穿了他们所有的布置,您甚至连他们用了桐油都知道!”
“此等神机妙算,经天纬地,老臣……老臣就算肝脑涂地,也难报陛下天恩于万一啊!”
旁边的闻人泰虽一言不发,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已然涨红,脖颈上的青筋一鼓一鼓,连呼吸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沉重风声。
他看着炎辰的眼神,已经不能用敬畏来形容了,那分明是在看自己的信仰图腾。
炎辰:“……”
他傻了。他彻底傻了。
金丝桃?什么金丝桃?他当时就是看那个桃子长得又大又红,随手拿的啊!
这他妈也行?
这世界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因果律是被你们俩的脑洞给砸穿了吗?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反复摩擦,碾压,最后揉成一团,扔进焚化炉里。
他现在严重怀疑,就算他刚才拉一泡屎在龙床上,这俩人都能从屎的形状和颜色里,解读出大炎未来三百年的农业发展规划和外交政策。
“陛下……”
王敬忠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老臣知道,您不愿显露真容,是在考验我等。您是在用这种方式,磨砺我等的忠心与悟性!老臣……明白了!老臣都明白了!”
你明白个锤子啊!
炎辰在心里疯狂咆哮,但他不能出声。
他只能继续扮演那个傻子,甚至还得配合一下。
于是,他似乎是对王敬忠这个哭哭啼啼的老头子产生了点兴趣,停止了玩手指,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
然后,他伸出沾着口水的小手,似乎是想去摸一摸,王敬忠那把花白的胡子。
这个动作,在王敬忠看来,不啻于神明伸手赐福!
老头子浑身一震,激动得差点当场昏过去。
他非但没有躲闪,反而恭恭敬敬地把脸凑了过去,闭上眼睛,一脸虔诚,等待着“神恩”的降临。
炎辰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老脸,那上面交织着狂热、忠诚与自我攻略到极致的幸福感。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比刚才的恐惧更加刺骨,顺着他的脊椎,一点点爬上了后脑。
他终于明白了。
在这两个人的眼中,他炎辰是谁,根本不重要。
他是不是真的神明,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一个“神”。
一个能带领他们对抗权臣,重振大炎的“神”。
一个能解释所有巧合,抚平所有不安的“神”。
而他,炎辰,就是那个被选中的,承载他们所有希望与幻想的……图腾。
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符号。
以前他是李思远的傀儡符号,现在,他是这群忠臣的信仰符号。
他挣脱了李思远的囚笼,却又一头撞进了忠臣们用信仰为他打造的神龛。
这座神龛金碧辉煌,却比囚笼更加密不透风,让他无处可逃。
一丝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缓缓地收回了手,重新低下头,继续玩起了自己的手指。
嘴角那串口水,晃了晃,最终“啪嗒”一声,滴落在了华美的云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王敬忠和闻人泰见状,对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了然。
看,陛下又回归“沉寂”了。
这是在告诫我们,不可因一时的胜利而骄傲自满,更不可因此而过分依赖神迹,我等凡臣,还需尽好自己的本分!
陛下……用心良苦啊!
两人再次重重叩首,然后躬着身子,满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对自身愚钝的深刻反省,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