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死寂得能听见尘埃在光柱中浮沉的微响。
百官身上名贵的熏香,混杂着因紧张而渗出的汗意,在凝滞的空气中发酵成一种令人胸闷的、奇异的沉闷气息。
文武百官垂首而立,像是一尊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连呼吸都刻意放到了最轻。
没人敢交头接耳,甚至没人敢用眼角的余光去瞟一眼同僚。
“李党病毒”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谁也不知道,自己昨夜还推杯换盏的同僚,会不会就是名单上,那颗从里到外都烂透了的“蛀荔枝”;
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多说一句话,就被当成急于撇清关系的“伤桃”。
整个朝堂,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社交恐惧”之中。
闻人泰和王敬忠,一武一文,如同两尊门神,站在百官的最前方。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争锋相对,只剩下一种如出一辙的、混合着决绝与虔诚的凝重。
他们准备好了。
今日,他们就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那个凡人无法解开的死局,恭恭敬敬地,捧到那九龙宝座之上。
然后,等待“天启”。
高高的龙椅上,炎辰小小的身子,几乎要陷进那片奢华的明黄之中。
他没有发呆,也没有玩手指。
那股被称为“龙气”的暖流,最近愈发活跃,像一条温顺的小蛇,
在他四肢百骸间游走,将他脑海中最后的混沌迷雾,也一点点地舔舐干净。
他能听懂,底下这些穿着各色官服的大人们,在为什么而烦恼。
一个叫李思远的坏人,想抢他的“锅巴”,失败了。
现在,这个坏人留下了一张写满名字的纸,底下这两个最老的老爷爷,
一个想把纸上的人全杀光,
一个说不行,会死很多好人。
然后,坏人又不肯说,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于是,他们就卡住了。
现在,他们都用一种,看救命稻草的眼神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给他们一个答案。
炎辰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烦躁和……委屈。
他就像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正常人,拼命地想告诉外面的人“我没病”,可外面的人却围着笼子,兴致勃勃地指指点点:
“快看!他又思考了!他的眼神充满了智慧!他是不是,又要降下什么了不起的神谕了?”
这种感觉,比当一个纯粹的傻子,还要难受一百倍。
他的身体还不完全听使唤,像一件借来的、尺寸不合的衣服。
他想说“我不知道”,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含混的音节。
他想站起来跑掉,可双腿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
他只能坐在这里,像个精致的木偶,承受着这满殿的期望。
这期望,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王敬忠与闻人泰对视一眼,同时迈出一步,准备奏禀。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炎辰的目光,无意识地飘向了殿侧的一角。
那里,虚掩的殿门缝隙里,几个年岁与他仿佛的小太监,正偷偷地聚在一起玩耍。
他们没有玩具,只是将几颗石子在地上弹来弹去,规则简单,却乐在其中。
一个孩子气的、纯粹的念头,如同挣脱了囚笼的鸟儿,猛地从炎辰的心底飞了出来。
他想玩,他不想再坐在,这张又冷又硬的椅子上,听这些无聊的、听不懂的争吵了。
他想跑,想跳,想像那些小太监一样,笑出声音来。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瞬间压倒了一切的烦躁、憋闷与无助。
在满朝文武震惊的目光中,那个一直如同雕塑般的小皇帝,突然从巨大的龙椅上滑了下来。
动作笨拙,甚至有些狼狈,落地时还踉跄了一下。
所有人都懵了。
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是神谕要以一种全新的、无法预料的方式降临了吗?
炎辰没有理会那些凝固住的目光,他小小的身体,目标明确,跌跌撞撞地,走向了站在离他最近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总管太监,陈无病。
陈无病也懵了,他下意识地就要跪倒,却被一只小手,紧紧地拽住了袖子。
那只手很小,没什么力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呀……呀……”
炎辰仰着头,看着这个一直照顾自己的老人,努力地张开嘴,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他急得小脸通红,另一只手开始笨拙地比划。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大殿里的柱子,然后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捉……捉……”
他费力地吐出一个字。
整个太极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捉?捉谁?捉拿李党余孽吗?!
闻人泰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果然!陛下还是主张雷霆手段!
“迷……藏……”
炎辰终于……用尽全力,吐出了他最想说的三个字。
声音含混,带着孩童特有的奶气,却像一道惊雷,劈在了每一个人的脑子里。
捉……迷……藏?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大脑集体宕机。
这是什么神谕?
难道是让他们,去李思远的相府里捉迷藏,在假山池沼间寻找罪证吗?
这也太……儿戏了吧?
就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被炎辰拽住的陈无病,浑浊的老眼,却忽然涌起了一层水雾。
他没有去想什么“神谕”,也没有去琢磨什么“天机”。
他只看到了一个。被困在皇权牢笼里太久太久的,孤独的,可怜的小主子,
正用他唯一的方式,向自己乞求一点点属于孩童的快乐。
“哎哟,我的万岁爷……”
陈无病的心瞬间就化了,他眼圈一红,连忙俯下身子,用一种哄孩子的语气,柔声道:
“老奴明白了,老奴明白了!您是想玩捉迷藏了,是也不是?”
“嗯!”
炎辰重重地点头,看到自己终于被理解,
那双一直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了灿烂的光。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毫无杂质的笑容。
甚至,还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压抑了太久的笑声。
“咯咯……”
这声笑,如同春风破冰,让整个凝重肃杀的太极殿,都为之一颤。
闻人泰彻底傻眼了。
他看着那个被陈无病牵着,就要往后殿走去的小皇帝,整个人都风中凌乱了。
这……这就完了?
我们在这儿火烧眉毛,急得快要原地飞升了,您老人家……要去玩捉迷藏?
这心也太大了吧!
然而,他身旁的王敬忠,在经历了最初的茫然后,脸上的神情却凝固了。
他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浑浊的眼球里布满血丝,仿佛要将小皇帝离去的背影看穿。
随即,他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翕动,花白的胡须随之颤抖,像是风中的衰草。
他无意识地跟着念叨:
“捉……迷……藏……”
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钻进他的耳朵,却在他的脑海里炸响,震得他神魂嗡鸣。
“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游戏?”
“捉!是为捉拿!”
“迷!是为那些执迷不悟,隐藏在暗处的乱党!”
“藏!自然是要将他们从忠良的队伍里,一个一个地,给找出来啊!”
王敬忠只觉得,一道天光从头顶灌下,瞬间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
他懂了!他彻底懂了!
什么叫圣君?这就叫圣君!
什么叫天威难测?这就叫天威难测!
陛下不是在逃避问题,他是在用一种匪夷所思的、充满童趣的方式,降下了解决这个死局的最终法门!
是“审案之法”!
“闻人将军!”
王敬忠一把抓住身边还在发懵的闻人泰,力气大得像是铁钳,
“我等凡夫俗子,还在纠结于用刑还是用法,陛下却早已跳出了这凡俗的窠臼!”
闻人泰被他这狂热的样子吓了一跳:
“老王,你……你魔怔了?”
“我没魔怔!我,是茅塞顿开!”
王敬忠激动得老脸涨红,他死死攥着闻人泰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甲胄里,他压低了声音,嘶哑地说道:
“将军!陛下此举,看似童稚,实则蕴含无上妙法!你我还在纠结于抓与不抓,审与不审,陛下却已跳出了这棋盘之外!”
“那要干什么?请他们吃饭吗?”
闻人泰觉得这老头肯定是疯了。
“不!”
王敬忠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智慧光芒,
“我们……陪他们玩,陪他们……玩一场‘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