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里府,幽兰轩。
暮色如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丝绒,沉甸甸地压下来,将白日里公主府残留的些许浮华气息彻底吞噬。
舒云独自坐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未曾点灯,任由渐浓的黑暗将自已包裹。
窗外那株晚海棠在暮春的风里瑟缩着,残留的几片花瓣无力地打着旋儿落下,一如她此刻飘零的心绪。
公主府赏花宴的一幕幕,如同皮影戏般在她脑中反复上演,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带着尖锐的刺。
裕亲王福晋那身绛紫色缂丝牡丹团花旗袍,在阳光下泛着何等雍容华贵的光泽;她发间那支赤金点翠大拉翅,又是如何随着她从容的谈笑微微颤动,彰显着无可撼动的正室气度。
她与周遭那些宗室福晋言笑晏晏,品评名花,那份融于骨血里的自在与优越,是舒云无论如何都无法企及的。
而自已呢?
即便穿着最素净的衣裳,坐在最偏僻的角落,依旧如同混入锦缎中的一匹粗麻,那般格格不入。
那些或明或暗投射过来的目光,好奇、审视、怜悯、轻蔑……像无数细小的芒刺,扎得她体无完肤。
长公主的善意与赏识,此刻回想起来,非但不能带来慰藉,反而更像一种无声的提醒,提醒她与那个世界之间,存在着怎样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小姐,”云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担忧,“晚膳备好了,您……多少用一些吧?从公主府回来,您就水米未进……”
桌上摆着几样清淡小菜,都是按她平日口味做的,还有一碟她曾经颇喜欢的杏仁酪,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舒云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碗碟,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喉咙发紧,毫无食欲。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位福晋府上的晚膳,该是何等的珍馐美馔,宾主尽欢。
“撤了吧,”她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疲惫,“我没胃口。”
云翠看着自家小姐在昏暗光线下更显苍白的脸,和那双失去了往日沉静、只剩下空洞与倦怠的眸子,心酸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被舒云抬手止住。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云翠只得咽下话语,默默地将几乎未动的膳食原样撤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彻底陷入了死寂。黑暗如同有生命的实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缠绕着她,几乎让她窒息。
她缓缓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铜镜在黑暗中只能映出一个模糊黯淡的轮廓。
她伸手,指尖触到冰冷的镜面,仿佛能触摸到那份遥不可及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圆满人生。
发髻上空空如也,那支他送的白玉兰簪,已被她取下,连同那份短暂滋生、如今看来却荒谬无比的妄念,一同锁进了妆匣最底层。
目光所及之处,再不见那件天青色里衣的踪影,它已然送出,代表着一段她曾鼓起勇气回应、却注定无法善终的情愫。
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弯下腰去的剧痛。
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对自身处境的悲凉与绝望。
她赫舍里·舒云,纵然家道中落,也曾是书香门第的嫡女,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如今即便和离,也是圣旨认可、保有诰命的自由身。
难道要为了这份虚无缥缈、不见天日的“深情”,自甘堕落,去做那仰人鼻息的妾室,或是藏于金屋、永无宁日的外室吗?
不,绝不能。
岳兴阿还小,赫舍里家刚刚重现一丝曙光,她不能再将自已和他们在意的所有人,都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趁着如今情根尚未深种,痛楚尚可忍受,必须当断则断!
一种混合着巨大悲伤与冰冷决绝的情绪,如同寒潮过境,瞬间冻结了她心中最后一点暖意和犹豫。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荒芜的平静。
下一次见面……便是了断之时。
乾清宫内,烛火将宫殿映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御座之上那位帝王眉宇间的阴霾与焦灼。
玄烨刚将最后一本关于漕务的奏折批阅完毕,撂下朱笔,揉了揉因长时间凝神而酸胀的眉心。
梁九功觑准时机,悄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分的小心:
“万岁爷,暗卫刚递了消息进来……赫舍里小姐今日自公主府回府后,情绪甚是低落,晚膳……未曾动筷。”
“未曾动筷?”玄烨霍然抬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厉色,“为何?可是在公主府受了什么委屈?!是谁胆敢……”
他胸腔剧烈起伏,一股混杂着心疼、愤怒和强烈无力感的火焰瞬间窜起,几乎要将他引以为傲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仿佛能清晰地看见,那个清瘦单薄的身影独自蜷缩在昏暗的房间里,眉宇紧锁,对着满桌膳食毫无胃口的脆弱模样。
他放在心尖上,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美好都捧到她面前的人儿,竟在外头受了气,回家连口饭都吃不下!
滔天的怒意在他眼中凝聚,他几乎要立刻下令彻查今日公主府所有与她有过接触之人,要将所有可能让她不开心的人和事都碾碎!
他甚至想立刻摆驾出宫,不顾一切地赶到她身边,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问她到底怎么了,告诉她一切有他!
可他不能。
他是皇帝,是这紫禁城的主人,却也是这天下规矩礼法最大的维护者。
他若此刻贸然前往赫舍里府,只会将她置于流言蜚语的风口浪尖,让她承受更多、更恶意的揣测与伤害。
这种明明拥有至高权力,却连心爱之人受委屈时都无法光明正大去安慰的憋闷与无力,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烦躁得几乎要发狂。
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在空旷的殿内来回疾走,明黄色的袍袖带起急促的风声,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侍立一旁的宫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焦灼几乎要达到顶点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御案一角摆放的玉牒和日历——明日,恰是岳兴阿旬休,回赫舍里府的日子。
玄烨疾走的步伐猛地顿住。
岳兴阿……那孩子是她心头最重的牵挂,是她黯淡生活中最亮的一束光。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瞬间划破了他心中的狂躁与混乱。
他不能亲自去,但他可以让最能让她展颜的人去陪伴她,可以借由那孩子的手,送去他的心意与抚慰。
他倏地转身,面向垂手恭立的梁九功,语气急促却带着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梁九功!”
“奴才在!”梁九功浑身一凛,连忙应道。
“明日岳兴阿回府,你立刻去库房,仔细挑选些新奇有趣、又不显招摇的玩意儿,要那种能让人瞧着便心生欢喜的!还有,让小厨房立刻准备几样宫里新制的点心,味道务必清淡精致,要她……要他们母子都能喜欢的口味!”
玄烨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备好后,即刻送去赫舍里府,就说是朕赏给岳兴阿的,让他带回去……与他母亲一同分享。”
他刻意在“与他母亲一同分享”几字上加重了语气,其中的用意,昭然若揭。
梁九功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嗻!奴才明白!定挑选些最精巧别致、最能宽慰人心的物件儿,点心也定让御厨做得妥帖可口!”
玄烨微微颔首,紧蹙的眉头却并未因此完全舒展。他知道这不过是隔靴搔痒,无法真正触及她心底的症结。
但至少……至少能借着儿子的归家和他的这点小小“心意”,让她冰冷的心感受到一丝暖意,能稍微驱散些眉间的阴霾吧?
他重新坐回御座,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透沉重的宫墙,遥遥望向赫舍里府的方向。
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无法言说的担忧、蚀骨的思念,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无力感。
夜色,在赫舍里府的决绝与紫禁城的焦灼中,愈发深沉。
一个决心斩断情丝,一个心急如焚却只能迂回示好,这注定是一个,两人隔空相望、各自无眠的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