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直书局启蒙路
法正的“连环画教学法”在宝玉身上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这让他那颗习惯于运筹帷幄的谋士之心,又开始活络起来。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引导”宝玉一个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范围——整个贾府的下人群体。
在贾府住得越久,法正越清晰地感受到这个钟鸣鼎食之家内部那令人窒息的信息壁垒和认知鸿沟。主子们吟风弄月,谈玄论道,而下人们大多目不识丁,懵懂混沌,只能被动接受指令,极易被流言蜚语所左右。王夫人为何能轻易被“中邪”之说蛊惑?那些关于黛玉的谣言为何能传播得那么快?归根结底,是缺乏基本的判断力,而这判断力,很大程度上源于无知。
“必须做点什么。”法正暗忖。他想起了诸葛亮治蜀时,“集思广益”,甚至鼓励部属直言进谏的氛围。一个组织(哪怕是一个家族)若想长久,底层绝不能是只会听令行事的木头人。扫盲,开启民智,或许是从根基上延缓(哪怕只是稍稍改善)贾府颓势的一条路径?至少,能让那些如坠儿、傻大姐之类的可怜人,少受些蒙骗。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迅速膨胀。他找到贾琏,提出了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请求:在府内僻静处找一间空房,他想办个小小的“书局”,闲暇时教几个机灵的小厮、丫鬟认认字,也算不负贾政公让他“引导”宝玉的委托,同时也能让下人们更好地当差记事。
贾琏正为外面一桩放贷的麻烦事头疼,一听这事不花钱(法正表示笔墨纸砚他自己掏钱),又能讨好父亲(显得贾府重视教化),还能落个“善待下人”的名声,便大笔一挥,将园子角落一间堆放杂物的空房批给了法正,还假惺惺地表示费用可以从公中支取。
法正谢过,心里明镜似的。他自掏腰包(幸好贾琏给他的酬金还算丰厚),让茗烟帮着将杂物间收拾出来,搬来几张旧桌椅,又去外面购置了一批最基础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以及廉价的笔墨纸砚。他没有大张旗鼓,只先找了几个相熟且看起来机灵的,如宝玉的丫鬟袭人、麝月,黛玉的紫鹃,以及常给他跑腿的茗烟,说明了想法。
“识字?”袭人首先表示疑虑,“我们都是奴才命,识字有什么用?别坏了府里的规矩。”
麝月也点头:“就是,让管家嬷嬷知道,怕是要说我们心大了。”
倒是茗烟,年纪小,心思活,跃跃欲试:“先生,识字是不是就能看懂戏本子了?”
紫鹃想了想,轻声道:“若能识几个字,帮姑娘记个药方、理个书单,倒是方便些。”
法正早料到会如此,便笑道:“不指望你们考状元,只求能认些常用字,能写个名字,记个简单的账目。日后便是出府嫁人,能看懂契书,不吃哑巴亏,也是好的。此事我已回禀过琏二爷,他点了头的,算是府里给的恩典,你们放心学便是。”
一听是“府里恩典”,又有琏二爷背书,袭人几个才放下心来,答应试试。
于是,“孝直书局”(法正戏称之名)便在这年春天悄无声息地开了张。学生最初只有寥寥五六人。法正的教学方法也极其“法正式”——实用主义至上。他不从“天地玄黄”开始,而是先从每个人的名字教起,然后是“老爷”、“太太”、“丫鬟”、“小厮”、“银子”、“米面”、“今日”、“明日”这些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字词。
他画图辅助,比如教“门”字,就画个门;教“车”字,就画个车(虽然画得依旧很抽象)。他还编顺口溜:“一点一横长,二字口四方(‘高’字)”,“王大姐,白又胖,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碧’字)”,惹得学生们掩嘴窃笑,却在笑声中记住了字形。
消息渐渐传开,一些年轻的下人见袭人、紫鹃这些大丫鬟都在学,而且似乎真的能认字了,也动了心,悄悄跑来旁听。法正来者不拒,只要肯学,他就教。小小的杂物间,晚上常常挤了十几个人,灯火通明,虽然条件简陋,却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求知气息。
然而,麻烦很快来了。首先是一些管家嬷嬷的不满。一个管厨房的柳家的就私下抱怨:“识了字,心就野了!以后还怎么管?” 另一个守夜的婆子也嘀咕:“深更半夜不睡觉,聚在一起,谁知道是识字还是干别的?” 一些风言风语开始流传。
这日,法正正在教“诚信”二字,并结合市面上短斤缺两的现象,讲解这两个字的重要性。忽然,门被粗暴地推开,只见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带着几个一脸严肃的婆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法先生!”周瑞家的板着脸,声音尖利,“这是做什么?聚这么些人,乌烟瘴气的!太太听说府里有人不安分,聚众闹事,特让我来瞧瞧!”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刚才还积极认字的下人们个个吓得脸色发白,低下头不敢出声。袭人、麝月等也紧张地看着法正。
法正心中冷笑,知道这是有人到王夫人那里嚼了舌根。他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平静地说:“周姐姐误会了。并非聚众闹事,不过是在教他们认几个字,以便更好地当差。此事琏二爷是知道的。”
“琏二爷知道是一回事,”周瑞家的不依不饶,“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万一传出什么闲话,坏了府里小姐们的清誉,谁担待得起?再者,下人识字,乱了尊卑规矩,这责任先生担得起吗?”
这话说得极重,直接扣上了“坏清誉”、“乱尊卑”的大帽子。屋内的下人们更是大气不敢出。
法正看着周瑞家的那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嘴脸,心中一股无名火起,但他知道此刻不能硬顶。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拍手赞道:“周姐姐提醒得是!真是金玉良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他这反应,倒把周瑞家的弄懵了。
法正继续道:“姐姐说得对,下人识字,若心术不正,确实可能生出是非。所以,更要加以引导,让他们明事理、知廉耻、懂规矩!否则,像那些背后传谣、搬弄是非之事,岂不正是因为他们不识字、不明理才发生的吗?” 他这话,隐隐指向了之前黛玉“中邪”的谣言。
周瑞家的被噎了一下。
法正趁热打铁,语气诚恳:“我在此教他们,首要便是教一个‘忠’字,忠于主家;教一个‘诚’字,诚实守信;教一个‘勤’字,勤恳做事。这岂不正是维护府里规矩、杜绝闲言碎语的最好办法?周姐姐是太太身边的老人,最懂规矩不过,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这一顶高帽戴过去,又把“维护规矩”的大旗扯了过来,周瑞家的顿时哑火。她若再反对,岂不是成了不赞成“忠诚信勤”?
“可是……这人也太多了点……”周瑞家的气势弱了下去。
“姐姐放心!”法正立刻保证,“从明日起,我们分班学习,每班不超过五人,定时定点,绝不影响各自差事,也避免人多口杂。届时,还要请姐姐得空来巡视监督,看看我们教的,是不是合乎府里的规矩!”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瑞家的再也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只得悻悻道:“既然先生有安排,那……那我也就回去禀明太太了。只是先生还需谨慎些为好。” 说罢,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风波,被法正以柔克刚化解。屋内的下人们都松了口气,看向法正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敬佩。
经此一事,“孝直书局”非但没有关门,反而因为法正的据理力争和巧妙安排,在底层下人中间赢得了更高的声望。来学习的人更多了,甚至一些年轻的小管家也偷偷跑来听课。虽然学的只是最粗浅的文字,但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小窗,已经在这些被禁锢在深宅大院的灵魂面前,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
法正看着灯下那些认真描画笔画、嘴里念念有词的下人,仿佛看到了当年在汉中,那些渴望识字、以便更好理解军令的普通士卒。他心中感慨:无论在哪个时代,哪个地方,对知识的渴望,对改变命运的期盼,都是如此相似。
只是,他不知道,这扇被他强行推开的窗,最终会给这座积重难返的贾府,带来怎样的变数。是延缓其崩塌的几根微不足道的支柱,还是……加速其解体的催化剂?他抬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并无答案,唯有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