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些时日，养心殿那两扇紧闭了许久的殿门，可算是“吱呀”一声，从里到外被太监们合力推开了，不再是之前太监宫女们端着药罐子、提着食盒侧身挤进挤出的憋屈模样。
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草药的沉闷气息，也似乎被窗外涌入的带着暖意的微风冲淡了不少。
天光从各处涌进去，明晃晃地刺眼。
皇帝穿着一身略显宽松的明黄色常服，一只手搭在了大殿门口那朱漆雕花的门框上，指节用力得有些发白。
他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外头的光线，深吸了一口带着花木清香的空气，胸膛起伏了一下，像是要把这些日子憋在殿里的浊气全吐出去。
他试着在殿内慢悠悠地踱步，步子不大，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落脚很轻，看着有些不易察觉的别扭。
仔细瞧着，就能发现他膝盖弯曲的幅度要比正常姿势略小，迈步时臀部肌肉绷得有点紧，仿佛在极力维持一种“朕已康复，龙精虎猛”的表象，但落下的脚步总归是稳稳踏在了另一块地砖上。
苏培盛屏着呼吸，半弓着身子，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斜后方半步的距离，眼珠子更是一刻都不敢错地盯着皇帝，浑身的弦都绷紧了，预备着万一龙体有丝毫晃荡，他立刻就能一个箭步冲上去当个结实的人肉垫子。
“皇上，您慢着点，太医嘱咐了，这筋骨……还得再养养……”苏培盛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十足的谄媚和十二分的小心。
皇帝没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幸好，这一步之后，第二步、第三步就跟了上来，虽比不上往日里虎步龙行的帝王威仪，但至少瞧着是利索了，能走了。
皇帝自己显然也松了口气，那口一直提着的气缓缓吁出，下巴微微抬起些许，眼底那点因为某种难以启齿的隐痛而积郁的阴霾，总算被驱散了几分。
他又踱了两圈，终于在窗前停下，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日头照得明晃晃的已经开始显出初夏端倪的宫墙琉璃瓦。
他下意识地、极其隐晦地，用一只手的手背，极其快速地蹭了一下自己大腿根靠上的某处位置，随即立刻放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前几日，太医院院判章弥请平安脉时，那老家伙跪在地上，花白的胡子抖啊抖，话说得那叫一个迂回婉转、九曲十八弯，核心思想就一个：
龙体受损之处已无大碍，行走坐卧尽可如常，只是……只是皇上毕竟已过壮年，此番又伤及元气根本，这……这子嗣缘分上，恐怕……要比以往更需天时地利人和，强求不得，须得顺其自然，细细温养……
皇帝当时面无表情地听着，指节却捏得泛了白，章弥退下后，他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殿里坐了许久。
年纪大了……子嗣艰难……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锥子，一下下凿在他心口。
他不由得就想起了碎玉轩的莞嫔，想起了她尚且平坦的小腹，想起了那里正孕育着的孩子，又像菀菀又像他的孩子，还有可能……是他未来极少甚至唯一的孩子。
一种混杂着庆幸、焦灼、愧疚和某种紧迫感的复杂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想做点什么，想对她和孩子好点，更好一点……
“苏培盛。”皇帝忽然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带着点微哑。
“奴才在！”苏培盛立刻绷直了脊背。
“今年天气热得早，宫里憋闷。”皇帝的目光依旧看着窗外，语气听起来很随意，“传朕旨意，銮驾提前准备，尽快启程去圆明园避暑。”
苏培盛愣了一下，差点没接上话，往年去圆明园至少还得再过大半个月，这……但他立刻躬身：“嗻！奴才这就去吩咐内务府和护军营准备！皇上您龙体初愈，是该去园子里松散松散，透透气儿……”
皇帝却没理会他的奉承，眼神飘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极紧要的事，语气都放软和了些，补充道：“赶在四月十五之前到，四月十七，是莞嫔生辰，今年她的生辰，就在圆明园过，朕要好好为她庆贺一番。”
苏培盛心里立刻明镜似的了，原来症结在这儿！
“皇上圣明！莞嫔娘娘如今有着身孕，正是需要舒心静养的时候，圆明园景致好，地方宽敞，最是适宜！娘娘若知道皇上如此挂心，必定欢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