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方大苗一早起来就找过去。
天刚亮透,高第街已热闹起来,挑货的,吆喝的,自行车铃“叮铃叮铃”响,方大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眼睛直盯着挂得满当当的衣服架子。
他在一家档口前停下,摊主是个穿碎花衬衫的大姐,正给客人叠t恤。
方大苗凑过去,有点腼腆地开口,“大姐,问下你,这短袖衫,拿货多少钱一件?”
“靓仔要哪种?”大姐抬头看他,手里的活没停,“外面这些基础款,5件起拿,7块5一件;混色拿10件以上,7块2。”
方大苗伸手摸了摸布料,手感还行,比老家的汗衫软点,“拿多还能便宜吗?”
大姐看看他,晒得黝黑的皮肤和这粗手,不像是来拿衣服,“你是来拿货还是先看一下的?”
“我,有这个想法,先来看看。”
“哦,你到时决定做了,来拿我给你便宜些,好做的,一件赚个三五块,一晚上就算卖个10件,也三五十元赚到手了。”
方大苗算了一下,那不是几天就把工地一个月工资给赚过来了。
摸摸口袋里仅剩的60多块钱又为难了,摊位费,进货钱,摊位有没有也还不一定。
但是,方大苗决定留在这里了,先找个临时工干着,攒点本钱,再好好琢磨夜市里的生意,说不定,自己也能在那片灯海里,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摊位,不用再靠卖力气糊口。
可真找起活来,方大苗又犯难了,去工地工地扎钢筋、搬砖、搅拌水泥的活,方大苗一停下来了就不想做,现在又是大热天的。
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方大苗一心想着,有机会还是想去做生意的。
方大苗别的也不会,不去工地,也还是只能找些出力气的临时工。
接下来的半年,方大苗像无头苍蝇似的在广州街头转悠,一会儿去搬货,一会儿去打杂,每份工作都干不长,要么嫌累,要么嫌工资低,总觉得下一份工作能更好。
西湖路夜市他倒是常去,有时蹲在摊位旁看小贩卖货,心里琢磨着卖服装还是卖小百货,空闲时间多,花钱的地方也多了。
就这样,挣一点,花一点,口袋里没有余钱到了年底。
街头挂起了红灯笼,方大苗摸了摸口袋,不仅没攒下本钱,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齐。
他急得团团转,总算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份帮人搬行李的活,老板说过年不休息,工资翻倍。
方大苗咬咬牙答应了,“过年就不回去了,等挣了钱再说。”
他写了封信回家,说在外面看生意,过年不回来。
方梅香看方梅好回来了,家里去做年糕,屋檐下挂了腊肉,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飘过来的空气似乎都在告诉她,快过年了,过年,她的老公方大苗就回来了。
方梅香会有意无意地往去年大苗回来的路口看,看看方大苗回来了没。
“叮铃铃!”邮递员送信来了。
方冬强先跑出来,“是我爸爸寄钱来了吗?”
方梅好接过信看看地址,拿到屋里,“娘,可能是哥寄来的。”
“快拆开看看。”方梅香妈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方梅好看了一遍信,“哥说过年不回来了。”
“过年都不回来了?”方梅香妈瞥了一眼方梅香。“他有说去哪里,去做什么了?”
“他就说在看生意。”
方梅香似乎也知道了意思,眼神马上黯淡下来。
“这大过年的有什么生意要看,好好的活干着又去看什么生意了?”方梅香妈唠叨着。
方梅香向她妈投来无助的目光。
“梅香,大苗想多赚点钱,想在外面多赚点钱给你和冬强,他赚到钱了再回来。”方梅香妈拍拍方梅香的手。
方梅香嘴角向两边挂了挂,极其委屈地胸口提了几下。
“梅香,你是当妈的人了,不能像小孩一样。”方梅香妈朝着方冬强示意了一下。
方梅香嘴角平和了,把到了眼眶的眼泪逼回去。
“小阿姨,我爸爸不回来了?”方冬强凑过来,仰着脸问。
“你爸爸说要在外面找生意。”
“生意?跟二姨一样吗?也有很多好吃的和玩的东西?”方冬强眼睛亮了一下,拿过方梅好手里的信,“给我看一下。”
“你看的懂吗?”方梅丽问。
“这字跟书上的字不一样,我不认得。”方冬强捏着信纸,皱着小眉头看了看,小声说。
方梅香妈轻轻地瞟了一眼方冬强,呵地笑了一下,“还真能为自己找理由。”
“冬强以后好好练字,把字写得跟书上的字一样,明年可以教你写字了。”
“小阿姨,我明年6岁了。”方冬强挺起胸脯,一脸傲娇。
“是的,6岁了。”
“什么时候是明年?”
“过几天大年三十,年夜饭吃了睡醒就是明年,就6岁了。”
方三弟的脚基本上已经恢复。
这一年,地里割稻,挖红薯都雇了人,付了工钱后,也就没有余钱了。
幸好这个彩灯手工活他们夫妻俩都在做着,虽然钱不多,方三弟的医药费,生活费也能开支得出,这一年也就这么捱下来。
过年边,厂里放假,没有活做了。
“我们应该多领点料,留着过年做,做好了明年送回去,正月又闲着没事干了。”俞继红有点后悔地说。
“今年你也辛苦了,过年了就歇歇吧!”方三弟拉起俞继红的手,摸了摸她手上的茧子,“把你的手都做成这样了,明年我能下地,你就不用这么累了。”
“明年去温州看看,看下有没有打火机的外加工活。”
“你还想着这个事啊?”方三弟愣了一下。
“我一直都在想这个事。要不,正月没事去看看。”
“正月他们也放假。”
“哦,对,也是。”俞继红拍拍脑袋。
方三弟看看俞继红这十足的赚钱劲,低下头想着明年要去温州看吗?如果真的拿过来,跟乡里乡亲的要不断地打交道,他好像有点不想。
明年再说,先把年过了。
过年的火车站格外地拥挤和热闹,年味早被南来北往的人潮揉进潮湿的风里。
方大苗攥着磨得发亮的扁担,弯腰将旅客的大行李箱扛上肩头,粗粝的麻绳勒得他锁骨生疼。
广场上满是拎着年货,背着行李的归乡人,孩子的哭闹声,亲人的招呼声裹着火车鸣笛飘过来,这些声音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多希望自己此刻也是其中的一人,背着行李回老家的人。
夜深了,冷风从站台缝隙钻进来,他缩了缩脖子,心里反复地问自己,下半年怎么就混得这么难?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来。
苦也吃了,累也受了,怎么连回趟家,抱抱儿子都做不到?
想着方冬强坐在自行车露着前门牙按着车铃,想着他在小店门口和其他小孩炫耀他的玩具,也想到了他的傻老婆方梅香,方梅香会想自己吗,儿子会想自己吗?
方大苗抬头抹了抹眼角。明年,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