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的活,一年到头就这么轮转着。
秋收一收尾,方三弟从箱底翻出上半年卖粮和油菜籽的钱,加上下半年秋粮,红薯,玉米卖的钱。
数了一下,125元。
“继红,自行车我去看过了,凤凰要170元,永久140元。还是不够啊,红薯我今年已经多种了一点。”
方三弟挠挠头,目光扫过地角的红薯,“再多卖一点,我们就没得吃了,你再等等,我去做零工再存点过年前能买上的。”
俞继红握起方三弟磨出薄茧的手,眉头轻轻蹙着,她脸颊微微泛红,抬起眼时,睫毛颤了颤,“你一直都记着这个事?”
“记着,明年正月我们就可以骑车去镇上拍照片了。”
俞继红泛着泪光笑了笑。
田里活一闲下来,方三弟就去砖瓦厂干活。
俞继红也没闲着,在家拿了绣花的活。
门口的光线好一点,俞继红搬到门口做。
“方瑜,你在旁边自己玩,爸爸干活挣钱买自行车,妈干活挣钱我们过年买好吃的,做新衣服。”
俞继红想想就开心,哼着小曲认真地绣着花。
方瑜在旁边把铁皮青蛙底部的发条拧了几圈。
然后把它放在地上,一松手,青蛙靠着发条的劲儿往前蹦跳。
“妈妈,青蛙来啦!”
“哎呀,青蛙别咬我,好害怕!”俞继红做出躲闪的动作配合着方瑜玩。
隔壁大婶路过门口,“哟,继红,你还会绣花啊?”
“会一点,我慢慢做,进来坐下。”俞继红拿了把凳子放在门前。
大婶坐在俞继红的对面,背靠着门,她打量着俞继红,“继红,我觉得你不是……”
“不是什么?”
“呵呵呵,其实你人还是蛮好的,瞧这家里收拾的多好,人也打扮地漂漂亮亮的。”
俞继红低下头笑笑。
“像我们村的梅香,小时候就傻了,一直都是不干活的,得亏家里娘爸对她好,她也是命好,嫁本村,这儿子妹妹帮她带到这么大了,花妹,以前还好,就上次说出走了,回来后就真的疯了。”
大婶顿了顿,语气认真,“你不一样,不像别人说的那样。”
俞继红低下头,指尖蹭过绣布,“大婶,大家都说我是疯子,疯就疯吧。”
“唉,什么疯不疯啊?做人就是有饭吃饱,有衣穿暖就好了。”
“午饭还没烧?”隔壁大叔田里回来过来找大婶。
“来了来了,就去烧,继红,你午饭呢?”
“中午就我和方瑜两人,等下随便做点,先把这里做好。”
俞继红继续低头绣花。
村里的一个叫立才的男人,田里回来经过她家门口。
他往里面看了一下俞继红,心里好像被什么挠了一下,走过去又折回来,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看俞继红,“继红,你一个人在家啊?”
俞继红眼皮往上一抬,没理他,继续绣花。
立才看看外面没人,抬脚走了进来。
“继红,我田里刚回来,能不能进去带我到你家厨房讨口水喝。”
“到你自己家喝。”
“就一口水,不要这么小气啊!”他的脸凑到俞继红前面。
“你出去!”俞继红站了起来。
“继红,听说三弟去干活了,你不要喊,三弟不能给你的我给你,那个事你想不想啊?”立才脸颊,耳根都开始发红。
他脚踢开刚才隔壁大婶坐过的椅子,手往后伸着想去关门。
俞继红顺手拿起旁边的剪刀,尖子朝前,手臂微微发颤,死死盯着立才,“你要干什么?”
立才被她这架势唬了一下,却没停手,一根手指竖在嘴前,“嘘,说话轻一点,我不会害你的,我会让你快活!”
立才狞笑着把门关了一半。
俞继红把剪刀头一转,朝向自己的脖子,“你再关,我就轧下去!出了人命,你可是要坐牢的。”
立才愣了一愣。
“把门打开!”俞继红大喝一声,又把剪刀往脖子里面靠近。
“小娘们,装什么正经,正经还会没老公就生了女儿。”
俞继红瞪着眼睛,咬着牙手紧紧地握着剪刀抵在脖子上。
立才还是不肯罢休,“还当自己是个烈女啊?”
俞继红见剪刀抵着自己脖子竟没镇住立才,那点仅存的犹豫瞬间被绝望碾碎。
她猛地抬脚,狠狠踹向脚边的绣花架,竹绷子“哐当”一声翻倒,绣了一半的布面摔在地上,银针丝线撒了一地。
紧接着,她调转手腕,将剪刀的尖端正对向立才,眼里的光像淬了冰。
立才被她这豁出去的样子逼得后退半步,却仍不死心,嘴里骂骂咧咧地往前凑。
方瑜躲在角落里吓得哇哇大哭。
就在他伸手要去夺剪刀的瞬间,俞继红想也没想,握着剪刀往前一送。
“嗤啦”一声,锋利的刃口划划破了立才的棉袄,在他胳膊上划开一道口。
立才“嗷”地叫了一声,疼得浑身一哆嗦,眼里终于露出了惧意。
他再不敢停留,转身就往门外冲,“疯子,真是个疯子!”
隔壁大婶听见动静赶过来问,“继红,这是怎么了?”
俞继红站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着,握着剪刀的手还在抖。
看着立才慌慌张张的背影,隔壁大婶也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大婶过去抱起方瑜,“囡不怕,不怕,乖,没事。”
俞继红放下剪刀擦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从大婶手里接过方瑜。
大婶过去把绣花架扶起来。
“大婶,你去忙吧,我自己来。”
“这个架子我不会装,等下你自己装回去。”
大婶走了又回过头说,“继红,午饭我烧的有点多,等下端一碗给你,你不用烧了。”
“不用麻烦了,大婶!”
“没事,没事,你哄哄方瑜,别把小孩吓坏了。”
方瑜眼睫毛还挂着泪珠。
俞继红抱着女儿坐在竹椅上,看着女儿长长的睫毛,像是沾了晨露的蝶翼,眼尾微微上挑。
女孩长的漂亮,保护自己就得多一份力了。
“方瑜,不怕,刚才有个坏人,妈妈把他打跑了。”俞继红手在前面做打拳状,“哈,嘿,嗬嗬!”
小孩脸,六月天!方瑜被她逗得破涕为笑。
“妈妈打赢了!方瑜以后也要保护好自己!不是,要找个能保护你的人,能保护你的……”
俞继红也愣住了,“能保护你的,谁来保护我呢?”俞继红鼻子一酸,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
大婶端过来一碗饭,“继红,吃饭吧!”
“大婶,不用麻烦的,你还真拿过来了。”
“不麻烦不麻烦,饭都是要烧的。”
晚上,方三弟回来吃了晚饭,俞继红边洗碗边想着要不要跟他说。
立才被他老婆拉着到她家里来了。
“三弟,你家这个疯子今天把我家立才手伤了,这几天活都干不了,这个你们要有个说法的。”
“什么?继红她没说啊。”方三弟愣了。
俞继红在厨房听到他们说话,深呼吸了一下,解下围裙走过来。
她眼神犀利地看了一眼立才,立才被她看的头往后缩了一下。
“什么事?”俞继红开口,声音冷静。
“什么事?你不知道什么事吗?立才说经过你家门前,你发疯了拿简刀刺他。”
“一天到晚,这么多人经过门口,我就刺他吗?你问下他,是在门外刺他还是他走进这个门刺他。”
“你一个疯子还很能狡辩啊,反正就是你伤到她了,你要赔医药费误工费。”
“如果我不给呢?”
“不给去政府告,把你这个疯子抓起来。”
“好吧,去告吧。去告我明天先去大队黑板前说道说道是怎么回事。”俞继红扯了扯嘴角。
“你,”立才老婆指着俞继红,“谁会听你这个疯子。”
“大家就喜欢听我这个疯子的话,疯子可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
“立才有碰到你吗?”
俞继红顿了顿,“没有。”
立才老婆噎了一下,又换了副嘴脸,“三弟,立才没有碰到你老婆,这是事实,你老婆把立才刺伤了,这也是事实。我们不想把事情闹大,就私下讲,你赔点医药费就算了”。
“不赔。”俞继红很坚决地说。
“三弟,我不跟她这个疯子说,立才他叔是在区委里面的,你也是知道的,都是同村人,我们也不想闹的难堪,大家都客气点,我们自己处理好算了。”
她又到方三弟前面轻声说,“真被抓去了,你老婆要吃什么亏都不知道呢。”
“你想要多少?”方三弟见她这样说有点担心俞继红了。
“我们也不多要,60元。”
“没有,一个老百姓哪来的这么多钱。”俞继红马上站出来说。
“管你有没有,你把别人伤了就要赔钱。”
隔壁大婶听到声响过来了。
立才老婆赶紧说,“你们准备好,我明天晚上来拿。”她拉上立才就走。
看到是立才夫妻俩,隔壁大婶马上说,“继红,中午的碗在你家我来拿了。”
“哦,大婶,我去拿过来。”
隔壁大婶跟着俞继红去拿碗,“他们来干什么?”
“问我要医药费。”
“真是不要脸,要不要…”,隔壁大婶想说要不要她作证,话到嘴边又咽下。
“大婶,没事的。”
大婶走后,俞继红把今天的事跟方三弟说。
“他们没来之前你为什么不说?”
“我也正在想要不要跟你说,他们就来了,就算跟你说了,你能怎么样?”
方三弟也回答不上来,眉头紧锁,嘴角向下耷拉着。他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都怪我没用,别人来欺负你。”
俞继红抓住他的手,“捶自己有用吗?”
“那,我,我,我去跟他们拼了。”方三弟去拿墙角锄头。
“打赢了,赔医药费,打输了,自己去医院也还要医药费。”
方三弟低着头,脸上没有血色。
“我来处理。”俞继红说。
方三弟从箱底拿出钱,“这些钱都给你,就是今年自行车买不了了。”
“你还真打算赔钱啊?”
“他们夫妻占着区委里有个亲戚,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的把你抓去,你要吃亏的。”
俞继红看着方三弟,“这次赔钱了,下次再来找我麻烦怎么办?你都是这样处理事情的?”
“我是想出点钱把事情解决了,不想你以后有麻烦。我之前一个人,别人说,就让他们说几句,他们说的都是事实。你没事就好。”
“我们这次愿意吃这个哑巴亏,他们以后还会欺负我们的,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他们为什么下午不来,晚上来,为什么大婶过来,他们就走了,他们也心虚,就是看准你好欺负,我是疯子。”
方三弟诧异地看着俞继红,“你比谁都清醒,都活络,为什么之前媒人说你…”
“说我疯,是吧?”俞继红笑笑,“我明天就疯了。”
“你要干什么?”方三弟更慌了。
“你早点洗洗睡,明天要干活呢,我们还要买自行车。”
夜里躺在床上,方三弟翻来覆去睡不着,俞继红其实什么都知道,她不疯,长的又好,为什么愿意嫁给自己这样的人。
他越来越不懂俞继红了。
俞继红背对着方三弟也在躺着想明天怎么做。
方三弟从后面抱住俞继红,贴着她的背。
俞继红假装不知道,眼角留下的泪痒痒的,这是自己选的路,咬着牙也要走。
第二天一早,俞继红起床,把早饭烧好。又拿起挂在墙上的铜锣。
她敲着锣,先走到立才家门前,“铛铛铛”敲得震天响。
村里已经不少人跟着她了。
“三弟老婆是不是要去大队前面写找她的男人名字了?”
“她去年就是这样敲着锣说的,可能是真的有人找她了。”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脸上都是八卦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立才老婆也走出门口。
俞继红敲着锣盯着她看。
立才拉拉他老婆衣角。
立才老婆皱缩着鼻子,撇嘴斜眼看俞继红,手在腰前摇了摇,示意不要。
俞继红轻蔑得意地一笑,“天冷了,大家穿暖衣服,吃饱饭啊!”
她又“铛铛铛!”狠狠地敲了几下铜锣,往家里走了。
“没啦?就这样啊?”
“还以为有好戏看了。”
“真是个疯子,我早饭都还没烧好就跟过来看。”
围观的人也散开失望地回家里去。
那天晚上,立才和他老婆也没来方三弟家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