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夕阳,像打翻的橙红色调色盘,泼满了整个赛车场的天空。引擎的轰鸣声浪仿佛要撕裂空气,看台上粉丝的尖叫如同沸腾的海水。但这一切,在周晓雪的感官里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她的世界,只剩下站在她面前,穿着赛车服,眉宇间凝着疲惫与争执后痕迹的秦霄贤。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歇斯底里的争吵。原因早已在日复一日的误解、忙碌、猜忌中纠缠不清,像一团乱麻,最终勒得彼此都喘不过气。具体的言辞已经记不清,只记得那些尖锐的、带着棱角的话语,狠狠砸向对方,也砸向自己。
“我们到此为止吧,秦霄贤。”周晓雪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但那平静下面,是汹涌过后冰冷的死寂。
秦霄贤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眼神里是压抑的痛苦和一丝未被理解的倔强。
周晓雪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左手中指上那枚素圈的铂金戒指。那是他们刚确认关系时,秦霄贤用第一笔比赛奖金买的,他说这代表着一个圈,圈住他们俩,有始无终。当时她笑得像个孩子,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最坚固的承诺。
此刻,这枚戒指却像一团火,灼烧着她的皮肤。她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将它从指关节上褪了下来。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然后,在秦霄贤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她猛地转身,朝着赛道中心那为庆祝活动而点燃的巨型篝火堆,用尽全身力气,将戒指扔了进去。
小小的铂金圈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弱的银光,瞬间便被跳跃的橙色火焰吞噬,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存在过。
秦霄贤的身体猛地向前倾了一下,像是要冲进火里把它捞出来,但他的脚如同被钉在原地,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团火焰,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惨白得吓人。
周晓雪没有回头。她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决绝地离开了这个充斥着她爱情甜蜜与终结的赛场。风吹在脸上,干涩得发疼,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但那又怎样呢?是她亲手将一切烧成了灰烬。
秦霄贤走了。在她扔掉了戒指的第三天,他登上了飞往欧洲的航班,参加一个极具分量的国际级赛车赛事。
周晓雪删掉了秦霄贤所有的联系方式,拉黑了他的电话号码,试图将这个人从自己的生命里彻底清除。可她骗不过自己。她像上了瘾一样,无法控制地去搜索他的名字,点开每一个与他相关的新闻链接,关注他的社交媒体账号。
屏幕里的秦霄贤,仿佛脱胎换骨。他驾驶着印有崭新赞助商logo的赛车,在一条条传奇赛道上风驰电掣。他凭借着精准无比的超车技术和近乎疯狂的冷静,一次次站上领奖台,喷洒香槟。他那张本就俊朗的脸,在国际镜头的打磨下,更添了几分硬朗和疏离的明星气质。他收获了数以百万计的粉丝,迷妹们用各种语言在他的动态下表达着爱慕。
他看起来光芒万丈,事业蒸蒸日上,似乎那段发生在国内赛场边,伴随着火焰与泪水的感情,早已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只有周晓雪,在无数张高清照片和视频片段里,捕捉到了一个无人提及的细节——秦霄贤的左手,从手腕到手掌,永远缠绕着一圈黑色的布带。无论是在领奖台上,接受采访时,甚至是某些生活化的抓拍里,那抹黑色都如影随形,紧密地贴合着他的皮肤。
媒体和粉丝对此有诸多猜测,有人说那是某种新型的运动护具,有人说是他纪念某位逝去前辈的方式,甚至有人觉得那仅仅是一种特立独行的时尚装扮。
只有周晓雪的心脏,在每一次看到那黑色布带时,都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泛起密密麻麻的、带着恐慌和某种可怕联想的刺痛。为什么是左手?那枚戒指……她扔进火堆的戒指……一个她不敢深想的念头,如同毒蛇,悄然盘踞心底。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而她,是那个可能知道答案,却永远无法问出口的人。
时间并不能抚平所有伤痕,它只是用新的日常将旧的伤口层层覆盖。周晓雪努力经营着自己的生活,她的事业发展得不错,凭借出色的嗓音和舞台表现力,在流行乐坛站稳了脚跟,甚至开始为一些大型活动担任表演嘉宾。
命运似乎总喜欢开玩笑。一次在国内举行的顶级山地拉力赛,主办方邀请周晓雪作为决赛前的特邀歌手,献唱主题曲。而在公布参赛选手名单时,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秦霄贤。他回国了。
比赛地在风景秀丽但位置偏僻的山区。周晓雪提前一天抵达,入住主办方安排的酒店。第二天下午,她需要去内场彩排。彩排结束后,她站在内场入口处的阴影里,低着头给经纪人发信息,商量晚上的行程。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机油和清冽须后水味道的气息掠过。她下意识地抬头,恰好看到秦霄贤从她身边走过。他穿着一身红白相间的赛车服,衬得身姿越发挺拔,头盔夹在臂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额发被风吹得微乱。
通道不算狭窄,他完全可以从容走过。但他却在与她擦肩的瞬间,脚步微顿,目视前方,用一种极其疏离、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冷淡语气,扔下三个字:
“借过一下。”
周晓雪猛地一愣,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混着巨大的委屈直冲头顶。她明明站在靠边的位置,根本没有挡住他的去路!他这是什么意思?故意找茬?还是用一种看似礼貌实则羞辱的方式,来强调他们如今的陌生?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但秦霄贤已经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远,只留给她一个冷漠决绝的背影,和那句如同冰锥般扎在她心口的“借过”。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
决赛日当天,周晓雪以身体不适为由,向主办方请假,没有出席现场表演。她知道,以秦霄贤现在的实力和状态,赢得这场比赛的冠军几乎没有悬念。她不想亲眼见证他站在最高领奖台上的样子,那会让她想起自己亲手扔掉的、与他共享荣光的可能。
酒店房间里,她心不在焉地收拾着行李,准备活动一结束就立刻离开。手机开着免提,闺蜜林薇的声音叽叽喳喳地从听筒里传出来,实时播报着赛场的情况。
“晓雪,我跟你说,秦霄贤今天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林薇的语气充满了不可思议,“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起步就慢半拍,过弯也小心翼翼的,完全没了以前那种不要命的狠劲。最诡异的是,他开车的时候,脑袋一直不停地朝观众席各个方向看,好像在找什么人……喂,你在听吗?”
周晓雪收拾衣服的动作顿住了,指尖捏着柔软的布料,微微收紧。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个荒谬又让她心悸的猜测浮上心头。他在找……谁?
但她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能找谁?或许是他新的女友,或许是某个重要的赞助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她。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用尽可能平淡甚至带着点刻意的漠然语气说:“跟我说这些干嘛?他怎样都和我没关。”
这话是说给林薇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必须一遍遍提醒自己,他们早已是过去式,是两条被她自己亲手斩断交集的平行线。
晚上的庆祝派对,设在山顶一片开阔的草坪上。远离了城市的光污染,星空显得格外璀璨。篝火再次燃起,但这次是温暖而欢快的。工作人员、车手、嘉宾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酒、烤肉、聊天,气氛热烈。
周晓雪本来不想参加,但拗不过几个相熟的工作人员的热情邀请,还是来了。她选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小口啜饮着果汁,看着远处跳跃的火焰发呆。
期间,她看到秦霄贤被几个朋友围着,喝了不少酒。他似乎心情并不好,来者不拒,很快就显露出醉态,最后被两个朋友搀扶着,送到了不远处一辆用作临时休息区的房车后面。
周晓雪的手在拿烤肉时不小心沾上了油渍,黏腻的感觉很不舒服。她环顾四周,发现洗手池恰好就在那辆房车的旁边。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走了过去。
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指尖,带走油污,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些。洗完手,她忍不住,带着一种近乎鬼使神差的冲动,悄悄朝房车后面瞥了一眼。
视线穿过昏暗的光线和房车投下的阴影,她看到了让她呼吸几乎停止的一幕。
秦霄贤靠坐在一个折叠椅上,头微微后仰,闭着眼睛,脸颊因醉酒而泛着红晕。他的一个朋友正在旁边低声说着什么。而他的左手,那只永远缠绕着黑色布带的左手,此刻布带被解开了,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暴露在空气中的,是从手腕延伸到虎口下方的一片狰狞的、皱巴巴的皮肤。那是明显的烧伤疤痕,颜色深浅不一,扭曲着,破坏了原本修长手掌的完美,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而他的右手手指,正无比珍惜地、一遍遍地摩挲着捏在指间的一枚戒指。
那枚戒指……周晓雪的瞳孔骤然放大。即使隔着一小段距离,即使光线不明,她也认得!那枚素圈的铂金戒指,分明就是她当年决绝地扔进赛场火堆里的那一枚!
它怎么会……在他手里?还被他如此珍视地握在手中?
这时,他朋友的声音隐约传来,带着无奈和责备:“你说说你,这次比赛虽然不算很大,但你也不能当儿戏呀……开得那么慢,东张西望,差点出局!”
另一个朋友接口,声音压低了些,但周晓雪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我们都懂,你在找周晓雪。但她没来看决赛,观众席上没有她!你再怎么找她都没用!醒醒吧!”
秦霄贤一直没有说话,仿佛睡着了,或者根本不愿理会。直到朋友们说完,他才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盛满星光,此刻却只剩下醉意和浓重悲伤的眼睛,没有焦距地望着远处的黑暗。他抬起右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戒指凑到唇边,极轻地碰了一下,然后,将它重新穿回了一条一直戴在他脖子上的、细细的银链子里,藏进了衣领之下。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仰起头,望着漫天繁星,用一种沙哑的、破碎的、仿佛承载了无尽痛苦的声音,喃喃地问:
“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不爱她?”
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周晓雪的耳边。
她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房车车身,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哭出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原来,那黑色布带下,隐藏的是为她而受的灼伤。他竟然……他竟然在她转身之后,徒手伸进了那熊熊燃烧的火堆,只为了找回那枚被她丢弃的、象征着他们感情的戒指!
原来,他赛场上心不在焉的寻找,目光一次次扫过观众席,真的是在寻找她的身影。
原来,他看似风光无限的生活背后,左手戴着无法磨灭的伤痕,胸口挂着那枚从灰烬中找回的戒指,从未放下。
那句冰冷的“借过”,那看似毫不在意的姿态,全都是伪装。他还在爱她。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沉默的、带着伤痕的方式,固执地爱着她。
而她,却一直以为自己才是那段感情里,被抛弃、被遗忘的那一个。
山风带着凉意吹过,周晓雪却感觉浑身滚烫。愧疚、震惊、心疼、迟来的理解,还有那被强行压抑了太久,此刻却疯狂翻涌而出的爱意,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她该怎么办?
那枚曾被扔进火焰的戒指,带着火与血的印记,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也以一种更沉重的方式,烙回了她的生命里。
月光静静地洒落,照亮了他左手狰狞的伤痕,也照亮了她满脸的泪痕。一个藏着灼热的秘密,一个流着冰封后融化的悔恨。
故事,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