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气味钻进鼻腔,我捏着诊断书的手指微微发抖。渐冻症,三个冰冷的字像铁钉一样凿进我的生命里。
“通常有三到五年的预期寿命,但目前有一些新药试验...”医生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打断他:“能治愈吗?”
他沉默了一瞬,那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加残忍。
走出医院时,阳光刺眼得让人晕眩。我没有父母可以依靠,他们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因车祸双双离世。金鹤年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我们相恋七年,他正在创业初期,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只为给我们攒一个未来。
我不能成为他的负担。
回到家时,金鹤年已经做好了晚餐。他系着我送他的蓝色围裙,厨房里飘着番茄牛腩的香气。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他走过来接过我的包,自然地在我额头落下一吻。
我躲开了他的触碰。
“怎么了?”他皱眉,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异样。
“我们分手吧。”我说出排练了一路的话,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
金鹤年笑了,伸手想揉我的头发,“开什么玩笑。”
我后退一步,“不是玩笑。我不爱你了,金鹤年。”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发生什么事了?工作上遇到麻烦了?没关系,你可以跟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打断他,从手指上褪下那枚他攒了半年钱才买来的婚戒,“我只是厌倦了这种生活,厌倦了等待一个永远在加班的人。”
戒指在我掌心冰冷如铁。金鹤年盯着它,脸色渐渐发白。
“你说谎。”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信,“你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紧,几乎要喘不过气。但我必须继续这个残忍的表演。
“我已经找好了新住处,明天就搬出去。”我说,“至于这个——”我扬起手,将戒指扔出窗外,它划过一道银亮的弧线,落入楼下茂盛的玫瑰丛中。
金鹤年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被冻结了。我看到他眼底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那比渐冻症带来的恐惧更让我痛苦。
“为什么?”他问,声音嘶哑。
我没有回答,转身走进卧室,拖出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整个过程,金鹤年就那样站着,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当我拉着箱子走向门口时,他终于动了。他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告诉我真相。”他盯着我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破绽。
我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扯出一个冷漠的笑,“真相就是我不爱你了。放我走吧,金鹤年。”
他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最后彻底放开了我。
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第二天,我登上了去往国外的飞机,带着一张巨额保险单兑来的现金——那是我父母留下的唯一遗产,原本是我们买房的首付。
国外的治疗中心坐落在一片蔚蓝海岸边,病房窗外就是无边的大海。多么讽刺,我拥有了梦寐以求的海景房,却失去了欣赏它的心情。
治疗比想象中更加痛苦。每一次服药,每一次物理治疗,都像是在与身体进行一场必输的战争。肌肉无力、抽搐、疼痛,这些症状渐渐出现,像无形的绳索一点点捆绑住我的身体。
但我从没停止过服药。苦涩的药片滑过喉咙,我告诉自己:多活一天,就能多看他一天,哪怕只是在屏幕上。
我密切关注着金鹤年的消息。他的公司在国内科技界崭露头角,新产品获得成功,公司市值翻倍。新闻照片上的他穿着笔挺的西装,面容俊朗却带着疲惫。我想伸手触摸屏幕上的脸庞,却在抬起手臂时感到一阵熟悉的无力感。
“你要幸福啊,金鹤年。”我对着屏幕轻声说,眼泪无声滑落。
夜晚是最难熬的。梦里,金鹤年总是出现在我身边,笑着叫我“小骗子”。有时我们回到大学时代,他骑着自行车载我穿过樱花纷飞的小道;有时是在我们租的第一个小房子里,他笨手笨脚地为我做生日餐。
但每次醒来,只有空荡的房间和渐冻症带来的清晨僵硬陪伴着我。
网上说,梦到一个人越多次,就证明你们的缘分越来越浅。我害怕这句话是真的,却又渴望在梦中与他相见。这种矛盾像一把钝刀,日日割着我的心。
生日那天,我买了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插上孤零零的一根蜡烛。闭上眼许愿时,我用了妈妈教的方法——那也是金鹤年知道的唯一方法:许愿后吹灭蜡烛,迅速用手指捏灭烛烟,然后将那根还温热的蜡烛用锡纸仔细包裹起来,据说这样愿望就会实现。
“希望金鹤年万事胜意。”我轻声说,完成了这个仪式。
病情在一年后明显恶化了。我的右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走路时常常突然无力。那天下午,我试图去拿书架顶层的相册——那本装满我和金鹤年回忆的相册——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右眼磕在桌角上,剧痛瞬间袭来。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不知是血还是泪。
邻居听到动静,急忙送我去医院。眼角缝了五针,医生用纱布将我的右眼层层包裹起来。
“需要有人照顾你几天,”医生说,“视力会暂时受影响,最好不要独自一人。”
于是我请了一位住家保姆,林阿姨。她五十多岁,说话温和,做事细致,有一双儿女在国外,把我当自己孩子般照顾。
“我侄子刚好来看我,明天我有急事要处理,能让他来照顾您一天吗?”一周后,林阿姨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那孩子很细心,做饭特别好吃。”
我答应了。毕竟,现在的我连给自己倒杯水都可能洒一身,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那天傍晚,我刚从复健诊所回来,打开门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是番茄牛腩,但又不完全一样,带着某种特殊的香料味道——那味道勾起一段模糊的记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林阿姨?”我试探着叫道。
一个身影从厨房方向走来。由于只能靠左眼视物,我的深度感知很差,只能大致看出是个高个子的男人。
“您好,我是林阿姨的侄子。”他说,声音低沉得有些奇怪,像是刻意压低了声线,“阿姨有急事回去了,今天我照顾您。”
他伸出手,让我搭着他的手臂引导我走路。那手臂结实有力,隔着衬衫布料也能感觉到紧绷的肌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掠过心头,但我很快打消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晚餐时,他做了三菜一汤。第一口牛腩入口,我的呼吸几乎停止。
这个味道——只有金鹤年能做出来。
他独创的配方,加入了一点橙皮和丁香,说是从他祖母那里学来的秘方。我曾多次要他教我这个 recipe,他总是笑着说:“这是独家秘方,你要吃,我做一辈子给你吃。”
我的手开始颤抖,勺子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他问,声音还是那样低沉古怪。
“不,很好吃。”我低下头,害怕被他看见我慌乱的表情,“很像...一个朋友的手艺。”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你的朋友一定很会做饭。”
饭后,他细心地帮我换药。他的手指偶尔碰到我的皮肤,那种触感让我心跳加速。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但我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只是生病后的胡思乱想。
直到睡觉时间,我坐在床边,怎么也不肯躺下。
“怎么不肯休息?”他问,声音放得很柔软。
“我怕睡醒了,梦就醒了。”我轻声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如果是梦的话,我想自私一点。于是我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纱布被眼泪浸湿,贴在伤口上隐隐作痛。
“我舍不得你的,金鹤年。”我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在梦中说过千百次的名字。
被我抱着的人僵住了。良久,一声轻轻的叹息在头顶响起。
“胆小鬼,舍不得我还把我抛弃了。”那声音不再低沉伪装,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语调,“不是最怕疼了吗?戒指掉进玫瑰花丛里也去捡。”
我猛地抬头,不顾疼痛迅速解开纱布。视线模糊,但厨房灯光勾勒出的轮廓,分明就是金鹤年。
“你...怎么...”我语无伦次,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金鹤年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拇指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傻不傻?丢了就丢了,又不是没钱买新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一枚崭新的戒指在灯光下闪耀。但与之前那枚不同,这枚戒指的指环上似乎雕刻着精细的花纹。
“好不容易找到你,我不会再放手了。”他说,声音里有痛苦,有责备,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心。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问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新戒指。上面的花纹似乎是某种文字,但我看不清也读不懂。
金鹤年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仿佛害怕我会再次消失。“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的自豪,“那天你扔戒指的动作太刻意了,像是生怕我看不见它落在哪里。”
原来,在我离开后,他立刻冲下楼去玫瑰丛中寻找。那些玫瑰是他特意为我种的,因为我说过喜欢玫瑰的香气。他找了整整一夜,被刺扎得满手是伤,终于在天亮时找到了那枚戒指。
“如果你真的不爱我了,不会在乎戒指掉在哪里。”他说,目光如炬,“你只会随手一扔,根本不会关心它的下落。”
所以他开始调查。先是发现我兑现了保险单,然后又通过机场的朋友查到了我的航班信息。但他没有立即来找我,因为他知道我一定有苦衷。
“我看了很多医学书,咨询了专家,最后在一家罕见病研究中心查到了你的名字。”他的手指收紧,“渐冻症...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承担?”
眼泪再次涌出,我低下头,“我不想拖累你。你刚刚创业成功,应该有更好的未来,而不是陪我等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金鹤年抬起我的脸,强迫我看着他:“你以为的幸福是什么?是功成名就?是家财万贯?没有你,这些对我毫无意义。”
他告诉我,这一年多来,他一边经营公司,一边寻找最好的治疗方案。他投资了一家生物科技实验室,专门研究神经退行性疾病的治疗。
“新产品的成功不是偶然,”他说,“那是我为你准备的。”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公司新研发的是一款人工智能健康监测系统,最初的概念是为了远程监测你的病情。”他轻声说,“每一行代码都是我看着写出来的,每一个功能都是为了有一天能更好地照顾你。”
我的心被这番话震撼,无法言语。
“这枚戒指,”他拿起我的手,轻轻转动那枚戒指,“里面嵌入了微型传感器,可以监测你的生命体征和活动能力。数据会实时传送到我的手机和医生的系统。”
原来那些花纹不是装饰,而是精细的电路图案。
“你为什么这么傻...”我哽咽着说。
“因为我们是一体的,无论健康还是疾病。”他引用我们的结婚誓词,“你忘了吗?‘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而不是‘直到疾病将我们分开’。”
那夜,金鹤年坚持要帮我做睡前按摩——医生说这能缓解肌肉僵硬。他的手法专业得让我惊讶。
“学过一点,”他轻描淡写地说,但后来我才知道,他专门去上了为期三个月的护理课程。
在他的按摩下,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睡意袭来。但我仍然不敢闭眼,害怕醒来发现这只是一场美梦。
“睡吧,我保证你醒来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我。”金鹤年承诺道,手指轻抚我的额头。
我终于允许自己沉入睡眠,感受着他温暖的手掌和稳定的呼吸。这一次,梦里没有别离。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已经洒满房间。我猛地坐起,右眼一阵刺痛。
“小心!”熟悉的声音传来,金鹤年快步走进卧室,手里端着一杯水和我早晨要吃的药。
他真的在。不是梦。
我任由他帮我换药,吃药,甚至喂我吃早餐。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回到了最亲密的时候,又增添了许多小心翼翼。
“你的公司怎么办?”我问他,“你不能一直在这里照顾我。”
金鹤年笑了笑,“公司已经上了正轨,我可以远程工作。而且,”他认真地看着我,“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找到我,他将公司日常运营交给了合伙人,自己只负责战略决策和远程会议。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寻找治疗方法和照顾我上。
那天下午,他带我去了当地最好的专科医院,见了一位渐冻症领域的权威专家——杜医生。
“金先生半年多前就联系了我,”杜医生说,“他提供了非常详细的病史资料,我们一直在为你的治疗做准备。”
我惊讶地看向金鹤年,他握紧我的手,对医生点点头。
检查过程中,金鹤年始终陪在我身边,当我因肌肉无力而站不稳时,他立刻上前扶住我。医生们说的话他全能听懂,甚至能提出专业的问题。
“你什么时候成了渐冻症专家了?”回去的路上,我问他。
“从你离开的那天起。”他平静地回答,“我读了所能找到的所有文献,咨询了全球二十多位专家。我们还投资了几个最有前景的研究项目。”
他轻描淡写,但我知道这背后是无数个不眠之夜和巨大的资金投入。
金鹤年在我的公寓附近租了一套大平层,无障碍设计,所有设施都考虑了渐冻症患者的需要。他坚持要我搬过去。
“这里离医院更近,而且有足够的空间放康复设备。”他说,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
搬家那天,他细心地收拾我的每一件物品。当看到床头柜里那枚从玫瑰丛中捡回的戒指时,他的眼神柔软下来。
“你回去过?”他轻声问。
我点点头,“走后一周,我偷偷回去找过。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他把我拥入怀中,久久没有说话。
新家的客厅里有一面照片墙,挂满了我们的合影。从大学时代到工作后,每一张照片都记录着我们共同的时光。最中央的位置空着,金鹤年从包里拿出一个相框,里面是我们婚礼上的照片——他穿着礼服,我穿着婚纱,相视而笑,眼中只有彼此。
“这是我们的未来,”他说,把照片挂在中央,“永远都是。”
随着病情发展,我的语言能力开始受影响,有时会发音不清。金鹤年总是耐心地听我说完,从不打断或代替我说话。
他学会了所有我喜欢的菜,尽管公司事务繁忙,仍坚持每天亲自为我做饭。晚上,他会为我按摩僵硬的身体,读我喜欢的书,或者只是抱着我看电影。
有一天,我问他:“如果我完全不能动了,怎么办?”
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那我就做你的手和脚,替你看世界,然后讲给你听。”
“如果我不能说话了呢?”
“那我就学会读懂你的每一个眼神。”他微笑,“我一直都很擅长这个,记得吗?”
是的,他一直都能读懂我。即使在我试图推开他的时候。
金鹤年带来的不仅是生活上的照顾,还有希望。通过他的关系,我得以参加一种新药的临床试验。虽然不能治愈,但似乎延缓了病情进展。
治疗过程很辛苦,有无数次我想要放弃。但每当我醒来,看到金鹤年睡在旁边的椅子上,手还紧紧握着我的,我就告诉自己必须坚持下去。
一个清晨,我被阳台上的声音吵醒。艰难地移动轮椅过去,看见金鹤年正在摆弄一盆植物。
“玫瑰?”我惊讶地问。
他回头笑了:“你最喜欢的品种。我在学盆栽,这样即使住在公寓里,你也可以闻到玫瑰香了。”
阳光下,他专注地修剪枝叶,那枚与我配对的戒指在他手指上闪闪发光。我忽然明白,爱不是谁依赖谁,而是两个灵魂彼此承诺,无论前方是什么,都携手同行。
* * *
又到我的生日。金鹤年精心布置了家,邀请了几位我在治疗中心认识的朋友。当我吹灭蛋糕上的蜡烛时,他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个小盒子。
“生日礼物。”他笑着说。
里面是一对手链,设计简洁,但看得出与我们的戒指是同一系列。
“健康监测手链,”他解释道,“你一个,我一个。这样无论在哪里,我都能知道你的情况。”他停顿了一下,眼神温柔,“而你也可以随时知道我的。”
我伸出手让他为我戴上,然后拿起另一条,仔细地戴在他的手腕上。这一刻,我感觉到的不再是疾病带来的隔离,而是一种超越肉体的连接。
晚上,朋友们散去后,金鹤年推着我的轮椅到阳台上。城市的夜空难得清明,几颗星星隐约可见。
“许愿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还是同一个愿望。”
他蹲下身,与我平视:“我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希望金鹤年万事胜意’,对吗?”
我惊讶地看着他。
“林阿姨告诉我了,”他解释,“你许愿的方式和蜡烛。她帮忙打扫时发现了你收藏的生日蜡烛。”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但你知道吗?”他轻轻抬起我的脸,“我的幸福就是你。所以如果你真的希望我万事胜意,就要好好活着,陪我一起看每一个日出日落。”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旧婚戒,穿入一条细链,戴在我的脖子上:“这样,它就永远贴近你的心。”
我抚摸着他胸前的戒指,感受着金属渐渐被体温焐热。或许网上说的是错的,梦到一个人多次不是因为缘分尽了,而是因为思念太深,深到足以跨越一切阻碍,将相爱的人重新带回彼此身边。
“我爱你,金鹤年。”我说,声音因为疾病而含糊不清,但眼中的爱意明明白白。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是嘴唇,轻柔而坚定:“我也爱你,我的小骗子。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是。”
远方的天空渐渐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我知道前方的路不会容易,病痛不会仁慈,但有了金鹤年,有了这份失而复得的爱,我终于不再害怕。
因为有些缘分,即使被谎言暂时遮盖,也永远不会真正消失。它只会等待适当的时机,以更强大的力量重回你的生命,如同那枚从玫瑰丛中找回的戒指,历经风雨,却依然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