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碾过门槛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谁。陈三槐没抬头，右手还在按着算盘，左手捏着那颗空了的珠子。他的鞋面裂得更开了，脚趾露在外面，沾着干掉的血和纸灰。
门被撞开。
一辆倒骑的三轮车停在办公桌前，锅里的汤还在冒泡。张果老坐在车座上，手里拎着一包辣条，包装上印着蟠桃图案，已经蹭破了角。
“小陈啊。”他笑了一声，把合同递过来，“玉帝说了，你这功德银行，办得不错。”
陈三槐没接。他用指甲盖磕了磕算盘珠，珠子晃了三下，声音发闷。左眼忽然一跳，阴债清单里浮出四个字：**非债即奴**。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右眼还在渗血，布条是昨天林守拙塞给他的，现在湿了一半。他没换，也没擦，只是把合同放在桌上，离自己远一点。
“采购元宇宙登录器？”他念了一遍标题，“十万台？”
“对。”张果老点头，“一台一千功德币，总价一亿。货到付款，天庭账户直连。”
陈三槐冷笑。一亿听起来多，但他刚送走八百亡魂，那一笔存款也是这个数。钱不是重点，关键是这笔交易背后有没有坑。
他伸手把太爷爷的机顶盒拖过来，按了几下按钮，屏幕闪出雪花，调到“阴阳频段”。然后他撕下一张冥钞，蘸着右眼流下的血，在纸上描合同里的关键字。
纸开始冒烟。
字迹扭曲变形，最后显出一行新内容：**签署者自愿开放神识通道，接受天庭云端托管**。
陈三槐手指一紧。
这不是买卖，是征召。签了字，等于把自己的意识交给天庭，死后魂魄不进轮回，直接进服务器，变成数字劳工。
他抬头看向张果老。老头还在嚼辣条，腮帮子一鼓一鼓，像没事人一样。
“这合同，谁起草的？”
“天庭法务部。”张果老咽下最后一口，“统一模板，全球通用。”
“包括地府？”
“当然。”张果老笑，“玉帝说了，三界一体化，迟早的事。”
陈三槐没再说话。他掏出纸电话线，那是孙不二做的，用三昧真火烧过的黄纸捻成，通一次电能烧十分钟。
电话通了。
“喂？”孙不二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又出事了？”
“帮我查个协议。”陈三槐把合同拍在扫描区，“编号t-001，看看后台有没有意识采集模块。”
那边沉默几秒。
“你等等……我接一下VR嗅探程序。”
陈三槐盯着算盘。珠子不动。他左眼的清单也在停顿，像是系统卡住。右眼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桌面上，形成一个小洼。
突然，算盘最边上那颗珠子弹了起来，撞到天花板，又落回原位。
“找到了！”孙不二吼了一声，“检测到大规模意识采集协议！分类：殖民级！用户死后魂魄将跳过轮回，直送天庭数据中心！这不是采购，是预注册！”
话音未落，办公室角落传来一阵急促的震动声。
电子蟋蟀在阎罗王桌上养的那只，此刻正疯狂抖动，外壳泛红，发出刺耳警报。它本是用来监听地府数据流的，现在却被天庭信号触发。
“这玩意儿还能报警？”陈三槐问。
“能。”孙不二声音发沉，“而且它只在这种情况下响——当有外部势力试图绕过生死规则，直接收割灵魂的时候。”
陈三槐看着桌上的合同。烫金字体在灯光下反光，像一层油膜。他想起刚才冥钞显形的那句话：**开放神识通道**。
人活着时签了字，意识就会被悄悄备份。死后的第一时间，魂魄不会去奈何桥，也不会见判官，而是被自动导入天庭服务器，成为永久在线的“数字顺民”。
他笑了下。
“所以玉帝现在也开始搞KpI了？”
“你以为呢？”孙不二冷笑，“天上缺人干活，早就盯上阴阳两界的流动人口了。你这批功德币流通量太大，已经被列为重点观察对象。”
电话断了。
电子蟋蟀的警报声也戛然而止，外壳变黑，像是烧坏了。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
张果老一直没动，坐在三轮车上啃辣条，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他脚边还躺着那个檀木葫芦，上次被陈三槐改装成自动售货机后就没再用过，现在盖子松了一点，露出里面一团灰雾。
陈三槐把合同推回去。
“我不签。”
张果老终于抬起头，嘴角还是挂着笑，但眼神变了。
“为什么？一亿功德币，够你重建十次功德银行。”
“我不是做生意的。”陈三槐说，“我是管账的。”
“可你已经做了。”张果老慢悠悠地说，“你让八百亡魂带回了信任，也让更多人想把命押在你这儿。你不做，自然有人做。”
“那就让他们做。”陈三槐抓起算盘，“但我不会把手伸进别人的脑子里收钱。”
张果老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渣。
“你知道吗，小陈，我见过很多人拒绝天庭的合作。”他把合同卷起来，塞进车筐，“有的第二天就忘了自己是谁，有的第三天发现自己已经在云端上班了。还有的……根本没机会拒绝，因为他们的名字，早就被预录入系统了。”
他转身要走。
“等等。”陈三槐叫住他，“你为什么要来这一趟？以你的本事，直接后台操作就行，何必亲自送合同？”
张果老回头，笑了笑。
“因为我想看看，到底还有没有人，能在看清真相之后，依然选择不说‘好’。”
他说完，倒骑上三轮车，咕噜咕噜地走了。
门关上。
办公室只剩下陈三槐一个人。
他低头看桌上的合同。原本平整的纸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褶皱，像是被人反复折叠过。他伸手摸了一下，发现背面多了一行小字，墨迹未干：
**若您未在十二时辰内回复，系统将视为默认同意，自动执行条款**。
他冷笑一声，拿起算盘就要砸。
手停在半空。
算盘珠自己动了。
一颗、两颗、三颗……缓缓向上滑，最后停在“已确认”档位。
他还没签字。
但系统已经开始运行。
他猛地拉开抽屉，想找滞销的冥钞再试一次。手指碰到一堆废纸，忽然摸到一张带二维码的标签。
是汤映红上次留下的孟婆汤外卖单。
他愣了一下，把标签贴在合同封面上，掏出手机扫了一下。
页面跳转。
不是订单界面。
而是一个进度条。
上面写着：**用户陈三槐，意识上传准备中，当前完成度：3%**。
他盯着那行字，手指发冷。
窗外天色渐亮。
办公桌底下，地板缝隙微微震动。
一只蟋蟀爬了出来。
黑色的，外壳有裂痕，腿少了一根。
它停在合同边缘，抬起前足，轻轻敲了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