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落下来,砸在头盔上,叮的一声。
陈三槐没动。他蹲着,手还搭在襁褓上,雾气绕着指尖打转,温的。头顶通风口铁栅没再晃,右眼也不热了,耳朵里安静得像是坟地凌晨三点。
他低头,把那半截烧焦的纸人手臂塞进算盘夹层,扣好。
站起身,一脚踩进井边泥里,鞋底吱了一声。他没管,拎起保温舱就走。兵马俑还在跪着,头盔触地,像一排陶土做的守门石狮子。他路过时踹了最边上的那尊一脚。
“别跪了,再跪就成供品了。”
没人应。他也不指望有。
推开县衙后门,天刚蒙蒙亮,风卷着纸灰打旋儿。他把保温舱往驴车上一放,驴打了个响鼻,蹄子刨地——这畜生最近总想往奈何桥跑,张黑子给它办的冥界通行证还没到期。
他翻身上车,一拍算盘,铜珠子弹出三颗,分别卡进车轴、驴耳朵和保温舱出风口。车轮一转,纸扎坦克的残骸自动折叠,缩成个纸盒子塞进后备箱。
路上没说话。驴走得很稳,像是知道今天不能出错。
到祖坟时,太阳刚爬过山头。坟头草被夜露压得塌了一片,功德沙树站在中央,叶子蔫着,像是欠了三天水电费。树根底下埋着陈家七代族谱,早被陆离的朱砂笔划烂了,只剩几页焦边残纸。
他把保温舱搬下来,放在井沿。
井水黑得发亮,照不出人脸,只浮着一层油膜似的光。他蹲下,从算盘夹层掏出判官笔灰,捏一把,撒进去。
灰落水的瞬间,井底“咕咚”响了一声,像是有人在下面敲碗。
他皱眉:“催啥?饭还没做呢。”
太公的声音立刻从背后炸出来:“孙子!水要凉了!再磨蹭你弟弟就成腌货了!”
陈三槐回头,智能机顶盒又飘在半空,贴着“广场舞精选300首”贴纸,屏幕亮着,正播《贵妃醉酒》伴奏。
“你跳完没?”
“跳完了跳完了,赶紧的,我给你看着地府监控呢,陆离那笔灰要是渗进井脉,能引出三百年阴债。”
“那不正好,让他还。”
“你还想不想救那孩子?”
陈三槐不吭声,从怀里摸出一罐密封的孟婆汤——珍珠奶茶味,汤映红上回塞给他的,说能“提升投胎体验”。罐子上贴着二维码,扫了能跳转到“孟婆汤会员积分商城”。
他拧开盖子,倒了一圈在井口。
汤液入水,井面立刻泛起金红涟漪,像有人往黑锅里倒了半瓶红糖。水开始冒泡,一股子甜腻味混着檀香往上冲。
“这汤……是不是加了珍珠?”
“加了。”太公说,“还加了健忘草,你喝一口,连自己姓啥都记不住。”
“那你咋还记得我?”
“我改过功德簿,免疫副作用。”
陈三槐冷笑,把防水冥钞贴在井沿,点火。火苗顺纸边爬进去,井底“轰”地一亮,沙树猛地一抖,叶子全竖了起来。
树影投在地上,显出一口透明棺材,悬在井底正中,里面蜷着个婴儿,闭着眼,手指动了动。
“那就是你弟弟。”太公声音低了,“你娘怀他七个月,陆离说陈家欠债太多,得抽阳寿抵,结果胎气断了。孩子没落地,魂就被钉在井眼,成了孤魂。”
陈三槐盯着那影子,没说话。
他伸手进保温舱,把襁褓拿出来,轻轻放在井口。雾团还在动,像在呼吸。
井底的婴儿突然睁眼。
不是哭,也不是闹,就那么静静看着他,眼神干净得不像阴间的东西。
陈三槐咬破手指,在族谱残页上写:“陈三弟”。
纸页飘下去,落进井水,婴儿伸手抓住,脸一点点浮现出来——眉眼、鼻梁、嘴角,全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倒是省事。”陈三槐说,“连长相都懒得自己想。”
他舀出一勺孟婆浆,递到井口。
婴儿没动。手却抬起来,指向他。
“要名字?有了。”
又指。
“要奶?没有。”
再指。
陈三槐愣了两秒,忽然明白过来。
“你要叫一声哥?”
婴儿点头。
他低头,把耳朵凑过去。
井底传来极轻的一声:“……哥。”
像风吹过纸窗。
他没动,手却抖了一下,勺子歪了,一滴孟婆浆落进井里。
金红涟漪猛地扩散,婴儿笑了,张嘴咬住勺尖,把整勺浆喝进去。
下一秒,他化作一道金光,冲出井口,直奔功德沙树。
沙树剧烈摇晃,叶子哗哗作响,根须从土里拱出来,像是要跳舞。树干上浮出七个模糊笑脸,一闪而逝。
金光绕树三圈,最后停在顶端。
一朵彼岸花,缓缓绽开。
血红花瓣舒展,映出七个婴灵的脸,全在笑。然后光散了,花不动了,风也停了。
陈三槐右眼,终于没再流泪。
他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坟头。
太公的机顶盒还在飘着,突然“叮”一声,弹出个广告:“恭喜您获得‘地府亲情套餐’年度金奖,可免费为三位已故亲属续费广场舞会员!”
他抬手一巴掌拍过去,盒子闪了两下,黑了。
纸人女团从坟后钻出来,一个个穿着戏服,脸上画着油彩。她们没说话,围住沙树,排成一列,开始跳《铡美案》。
唱到一半,改了词。
“三槐种树,万鬼归宗——”
“一井酿浆,七魂归梦——”
唱完,齐齐鞠躬,纸身子一软,倒进土里,被树根卷着,埋了。
陈三槐低头,摸了摸鞋底。
露出来的脚趾动了动。
他轻声说:“下辈子,别投我家了。”
井水归寂,风止。
沙树顶端,那朵彼岸花的花瓣边缘,忽然卷了一下,像是被谁轻轻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