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槐没追张黑子,也没去碰那口会说话的棺材。他转身就走,道袍下摆扫过桥头湿雾,脚趾从破洞里探出来,沾了点泥,像根晾干的豆芽。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在阴兵巡逻的间隙里。奈何桥到县衙,三里路,他走了半个时辰。不是怕,是算。算盘珠在袖子里来回滑动,指甲盖轻轻磕着最边上那颗——七进一,留三退四,这笔账得在进门之前结清。
县衙大门紧闭,门缝里渗出一股朱砂混着浆糊的味儿。门环是铜的,但敲起来像纸糊的,咚咚两声,里头立马有人应。
“谁?”
声音干巴巴的,像是从账本里抠出来的。
“查税的。”陈三槐说。
门开了条缝,纸人师爷探出半个身子。脸是黄纸裱的,五官用判官笔勾过,嘴角那道红,像是刚舔完朱砂。他手里拄着根象牙杖,杖头雕着个算盘,珠子还会动。
“税?阴司统收,阳间不设分局。”师爷说,眼皮都没抬。
陈三槐从怀里抽出一叠冥钞,往地上一拍。金边黑纹,防水款,烧不烂的那种。钞票落地,没沾灰,反而自己燃了起来,火苗青白,照得师爷脚下一片空白。
没影子。
“你这师爷,是判官陆离画的吧?”陈三槐蹲下,用鞋尖拨了拨火,“画得挺细,连痦子都点在左耳根——那是他去年痔疮手术的位置,你抄都没抄对。”
师爷没动,手里的象牙杖却轻轻一震。地面裂开一道缝,阴兵从地底钻出来,铠甲是纸扎的,刀是竹片削的,可动作整齐,像练过军体拳。
陈三槐没拔算盘,也没往后退。他右眼突然一热,泪水直接飙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三十六个祖宗的骂声在脑子里炸开,全是河南梆子腔,一句比一句难听。
“——你爹抵押祖坟那晚,我就说这账不对!”
“——现在连师爷都敢造假账,阴曹地府要完!”
骂声一响,四周的雾就散了点。幻象破了。刚才还站成一排的阴兵,忽然全变成了纸扎童,七具棺材从地里拱出来,盖子半开,里头躺着的,全是他小时候烧给祖宗的替身纸人。
“七童棺……”他抹了把泪,冷笑,“陆离,你连坟地蹦迪的幻觉都舍不得换新剧本?”
他伸手进道袍,掏出个巴掌大的智能机顶盒。黑塑料壳,四个角都磕出了白痕,电源键上贴着块创可贴。这是太爷爷陈太公上个月网购的“往生VR回放器”,附赠十二个京剧纸人女团,扫码还能听《空城计》。
他按下“回放”键。
屏幕亮了。
画面里,陆离坐在账房,判官笔蘸着朱砂,在一张黄纸上画人。一笔画脊椎,二笔画肋骨,三笔点眼——纸人缓缓坐起,四肢关节发出折纸的“咔咔”声。
“自动生成傀儡师爷程序,编号L-667。”陆离念着,“绑定阴阳合同第37条,操控阳间县衙,月度绩效考核以冥钞流通量为准。”
画面一转,纸人师爷被塞进县衙大堂,象牙杖交到他手里。杖身刻着一行小字:“投资回报率≥200%,否则自动引爆负债连锁。”
陈三槐关掉视频,抬头看向师爷:“你不是人,是资产负债表。”
师爷终于动了。他举起象牙杖,往地上一戳。
嗡——
空气扭曲,坟头青烟冒起,幻觉再起。这次是陈三槐小时候,六岁,被县衙通缉,罪名是“私改功德簿”。他站在公堂上,师爷坐在主位,判他“罚烧十年纸钱,外加脚底板打三十大板”。
“你现在做的事,和当年一样。”师爷说,“扰乱阴市,罪加一等。”
陈三槐右眼又开始流泪。祖宗骂声更响了。
“——他六岁那会儿你就在?你他妈是纸糊的!”
“——打板子那竹片,还是我托梦让王寡妇藏在柴堆里的!”
骂声如潮,幻觉崩塌。他抬手,从算盘上弹出一颗珠子,用指甲盖在裤缝上一磕,火星飞出,珠子在空中燃了起来,像颗微型陨石,直奔象牙杖。
火一沾杖,杖身立刻反烧,阴火腾起,冒出陆离的残影。他站在火里,冷笑:“你哥黑无常知道你这么干么?”
陈三槐没答。他从怀里抽出最后一张冥钞,防水款,油膜在火光下泛着冷光。他往前一步,把钞票拍在象牙杖断裂处。
火势暴涨。
纸人师爷开始剥落,一层层黄纸掀开,露出内里密密麻麻的朱砂符纸,全是账目残页,写着“陈氏阴债”“利息复利”“连带担保”。
“你的师爷,是用我爹的债务拼的?”他一脚踹翻供桌,桌底滚出一堆文件,“还拿象牙杖压着?这料子……”
话没说完,机顶盒突然震动。
屏幕炸开一道光,太爷爷陈太公的魂从里头跳了出来。老头穿着唐装,手里举着个虚影磨盘,牙都没装全,可嗓门震天。
“烧了它!”他吼,“那是我当年给刘备磨铜钱的象牙!被陆离偷去做了账本镇纸,现在还敢拿来骗我孙子!”
陈三槐没犹豫。他抓起半截焦黑的象牙杖,往火里一扔。
火光冲天。
纸人师爷发出撕纸般的惨叫,整个人塌下去,最后化作一地灰,风一吹,飘成个“债”字。
就在这时,黑雾破开。
黑无常来了。一身黑袍,锁链缠臂,脸还是那张脸,可眼神不一样了。他没看陈三槐,而是盯着地上那堆灰,抬手一抓,锁链穿魂,把陆离的残影拖了出来。
“哥。”黑无常说,“你该退休了。”
残影挣扎,想说话,可锁链已经收紧。他最后看了陈三槐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他早就……”,可话没出口,人就被拽进了雾里。
火灭了。
灰还在飘。
陈三槐蹲下,从火堆里捡起半截焦杖。杖头的算盘珠子只剩一颗,黑得发亮。他用拇指蹭了蹭,低声说:
“下回,记得用真人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