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井口开始下的。
不是天上下,是井口往上冒,水珠逆着重力往上飘,撞到半空才炸成雨幕。陈三槐站在井沿,右掌裹着补丁的布条还在滴血,血珠一离伤口就被气流卷着往上飞,像一群红蚊子扑向看不见的灯。
他没抬头。
井壁刻着的“刘”字正一明一暗地闪,像是有人在地底打摩斯电码。他左眼看见的不是字,是一串跳动的债务编号,从光绪三年一路滚到昨天,最后定格在“双倍计息”四个朱砂小字上。右眼则像被谁拿针扎了,血泪顺着颧骨往下淌,滴在鞋面,把破洞里的脚趾染得发红。
他把手机从怀里掏出来,屏幕上有三份证据,一份藏纸人肚,一份塞驴鞍,最后一份写在自己小臂上,袖子盖着。他没看,只把手机举到井口上方,像举着一块免死金牌。
三百纸兵围成一圈,站在陶窑边缘。胖娃娃手里举着“非亲缘者格杀勿论”的纸牌,牌角被雨水泡得发卷。他们没动,也没出声,只是眼眶里那点红光,一齐盯着他掌心的血。
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族谱残页上。
纸页“啪”地贴上他心口,像块退烧贴。血雾升腾,族谱边角卷起,浮在半空,开始抖。不是风抖,是纸自己在震,震出一道道血纹,像血管在纸上爬。
“陈七郎七世孙。”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血不认亲,天理难容。”
血纹刚爬出第一个“陈”字,就被“刘”字咒印压住。那血线像撞上墙,猛地拐弯,绕着“刘”字转了三圈,差点打结。他左眼看见刘备铸钱的旧债链子从地底冒出来,缠在族谱上,像一串生锈的脚镣。
他冷笑。
把手机屏幕翻过来,举高。血写的证据在雨里发暗光,映在族谱上。那光一照,“刘”字突然抽搐,咒印裂开一道缝。血纹趁机钻过,继续蔓延。
可还不够。
族谱只展开一半,三百纸兵的魂光还在游离,没接上。他右眼血泪流得更急,耳朵里开始响祖先的哭声,不是哀嚎,是集体唱《东方红》,调子跑得离谱,听得他脑仁疼。
他撕开衣襟。
后背旧伤露出来,是判官笔烙的“可弃”二字,皮肉翻着,像被烧焦的邮戳。他把右掌伤口按在伤疤上,血顺着脊椎往上爬,像蚂蚁搬家。
族谱“轰”地全开。
血纹炸成网,从他心口射出去,一根接一根,扎进纸兵眼眶。三百双纸眼红光暴涨,魂光连成一片,倒映出一幅巨大血脉图——七代祖宗的名字浮在空中,最顶上是陈七郎,最底下是他,中间全是断头账似的空白,被血线硬生生缝起来。
胖娃娃的纸牌掉了。
他没捡,反而跪下,其他纸兵跟着跪,一片纸膝盖砸地的声音,像下雨打瓦。
“直系后裔确认。”胖娃娃抬头,声音不再是童声,变得苍老,像三百人合念,“启动守护程序。”
陶窑震动。
窑顶裂开一道缝,兵马俑双目亮起红光,不是灯,是火,从眼眶里烧出来。井底石门“咔”地再开,比上回宽了一尺,幽光涌出,照出石门内侧刻的八个大字:
“债务未清,子孙勿入。”
陈三槐站着没动。
他听见太爷爷敲电子蟋蟀的节奏——三长两短,和驴铃回话的密码一样。他默念“桃符1314”,舌尖抵住上颚,把那股祖先合唱的杂音压下去。
石门开了,可没人敢进。
门缝里飘出一股味,不是香,不是臭,是算盘珠子被烧焦的味。他左眼看见门后浮着一串数字,最新一笔写着:“陈三槐,阴债总额:九万八千七百贯,逾期罚息叠加,判官陆离批:利滚利,子偿孙偿。”
他低头看自己右手。
掌心的血还在流,补丁湿透,血从指缝滴下,一滴,两滴,第三滴刚离指尖,就被一股气流吸走,卷进石门缝里。那滴血在空中炸开,像个小烟花,照亮了门内一截台阶。
台阶往下,有光。
不是灯,是铜钱堆成的河,泛着青光。
他抬脚。
刚踏出一步,胖娃娃突然抬头,纸手一抬,矛尖抵住他咽喉。
“守护程序启动。”胖娃娃说,“但你得先签个字。”
陈三槐皱眉:“不是认主了吗?”
“认主归认主。”胖娃娃从背后抽出一张纸,湿了大半,字迹晕开,“这是《阴库准入责任书》,写着‘若未清债,自愿抵押阳寿’。不签,门自动闭合。”
他盯着那纸。
落款处有个红手印框,像小学生交检讨书。
他没说话,撕下最后一块补丁,蘸血,在框里按了个掌印。
石门“嗡”地扩宽半尺,兵马俑红眼齐闪,像是在扫描他的脸。门内铜钱河的光涌得更急,台阶往下延伸,露出第一级。
他迈步。
脚刚踩上台阶,后背“可弃”烙印突然发烫,烫得他弓了一下腰。他咬牙,继续往下走。
第二级。
第三级。
到第五级时,他听见头顶传来纸张撕裂的声音。
抬头。
族谱悬在井口,正被一股无形的力从中间撕开。左边“陈”字完好,右边“刘”字燃烧,火是黑的,烧出一串判官笔迹:“此子非嫡,血脉作废。”
他右眼血泪猛地喷出一道,像高压水枪。
血线射向族谱,撞上黑火,炸成一片雾。族谱抖了三抖,裂口停在中间,没再扩大。
他继续往下。
第七级台阶。
门内风变。
不再是阴风,是算盘风,珠子刮着脸颊,像刀片。他左眼看见空中浮出一行新债:“擅闯阴库预备区,罚款三千贯,即时生效。”
他冷笑。
从怀里摸出那半张贴身的冥钞,烧了。
火光一闪,债务虚影晃了晃,没消,但字变淡了。
第八级。
第九级。
到第十级时,他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
不是纸兵,是人。
他回头。
胖娃娃站在门边,手里没矛了,捧着个纸扎的小房子,房顶插着面小旗,写着“陈氏祖宅·防孤魂结界”。
“你要是死了。”胖娃娃说,“这房子得烧。”
陈三槐没答。
他抬脚,踩上第十一级台阶。
石门内光暴涨,铜钱河的青光漫上来,淹到他脚踝。他低头,看见水里浮着一张脸——不是他,是师父,闭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别信穿红的”。
他继续走。
第十二级。
第十三级。
到第十四级时,他左眼突然黑了。
不是失明,是债务清单全消失了。右眼血泪止住,脸上湿漉漉的,像刚哭完。
他停下。
前方台阶断了。
断口整齐,像被刀切过。再往前,是无尽的黑暗,只有远处一点青光,像河尽头的灯。
他摸了摸桃符。
裂口还在渗血,血顺着指缝往下滴。
第一滴,落进黑暗。
第二滴,悬在半空,没落。
第三滴刚离指尖,黑暗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接住血珠,攥紧,指缝渗出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