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一跤搅得荡然无存。
赵恒站在原地,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若有所思地瞥了地上的林昭一眼。
“你这个蠢货!”冯凯指着林昭,气得破口大骂,“眼睛长到屁股上了吗!”
林昭连忙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凑到冯凯面前,腰弯得几乎要折断。
“公子恕罪!学生腿软,真不是有意的……您看您的衣服,学生……学生赔您?”
他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荷包,里面几枚铜钱撞得哗啦啦响。
“赔?就凭你这几个铜子儿?”冯凯看着那破荷包,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愈发烦躁。
“我这件袍子,够你这穷酸读十辈子书了!”
“那……那可如何是好啊?”林昭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无助地看着他。
围观的学子们见状,议论的风向也变了。
毕竟,当众跟一个如此可怜的穷学生计较,实在有失身份。
冯凯听着那些窃窃私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今日这口恶气非但没出,反而被搅成了一场闹剧,再对赵恒动手,就显得自己刻意霸凌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林昭一眼,又看了一眼胸前的污迹,最终一甩袖子:“滚!下次走路长点眼!”
说罢,他带着一众仆役,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学子们见没热闹可看,也三三两两地散去。
很快,空荡的学堂里只剩下林昭和赵恒。
林昭依旧是那副受惊未定的模样,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收拾散落的笔墨。
赵恒走过来,弯腰替他捡起一支摔断了笔尖的毛笔。
“多谢学兄。”林昭接过断笔,怯生生地道。
赵恒却没走,而是跟着蹲下,目光直视着林昭的眼睛,缓缓开口:“刚才那一跤,摔得很巧啊。”
林昭心中念头急转,已然判断出对方是在试探,脸上那份茫然却愈发真切,甚至带上了一丝被冒犯的委屈。
“这位学兄……何出此言?学生……不明白。”
赵恒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审视的意味渐渐淡去,转为一丝了然的笑意。
“没什么。只是你这脚,崴得比我军中操练时,那些想偷懒的斥候还要准。”
他站起身,伸手在林昭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我叫赵恒。你呢?”
“……林昭。”
“林昭?”赵恒低声重复了一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好名字。”
说完,他便转身大步离去,留下林昭独自一人。
林昭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缓缓站直了身子,脸上那份怯懦与惊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沉静。
这个赵恒,比想象中还要敏锐。
不过,这趟浑水,总算没有白蹚。
回到追余斋,林昭将那破旧的布囊往床头一丢,几乎是瘫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紧绷了一路的神经这才稍稍松懈。
那个叫赵恒的武夫,眼神实在太毒。
这样的人,要么心思单纯如赤子,要么城府深不可测。
从今日课堂与课后的表现来看,后者的可能更大。
一个值得结交,但更需提防的人物。
夜色渐深,斋舍内鼾声起伏。
角落里,钱理仍在油灯下苦读,孙毅早已用被子蒙住了头。
林昭躺在床上,双眼闭合,却在意识深处悄然展开了鉴微之能,检视着周遭的一切。
下一刻,他的心神微微一凝。
就在他床铺的枕头下方,原本应该平整的草垫子上,多了几根位置异常的稻草。
痕迹极其细微,若非鉴微将细节放大,肉眼根本无从察觉。
在他离开之后,有人来过,并且用极其谨慎的手法检查了他的床位。
林昭的呼吸与心跳没有丝毫改变,仿佛早已熟睡,但脑中却警钟长鸣。
是赵恒?
还是府学中潜藏的其他人?
抑或,自己踏入此地的第一刻起,便已落入某张无形的大网之中?
他不动声色地在脑海中复盘今日种种,从踏入府学,到课堂交锋,再到那场看似意外的摔倒,每个环节都确认在自己的掌控之内。
但这个记号的存在,无疑说明,有人的目光比他预想的更加锐利。
这潭死水,果然不浅。
翌日清晨,林昭依旧是那副畏缩怯懦的模样,跟在追余斋众人身后去用早膳。
粗粝的窝头,清可见底的稀粥,配上一小撮咸得发苦的萝卜丝。
林昭面色如常,将这些食物一并咽下,不见丝毫嫌恶,仿佛早已习惯了这般清苦。
用过早膳,他没有回斋舍,而是独自一人去了藏书阁。
高大的书架林立,空气中弥漫着旧纸与尘埃的味道,这里是府学最清净的所在。
他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停下,仰头看着高处的书架,踮起脚尖,伸长了手臂,姿态笨拙地去够一本蒙着厚厚灰尘的古籍。
他一蹦一跳,样子显得有些滑稽。
“我来帮你。”
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昭心中微惊,此人气息内敛,步履无声,若非主动开口,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有人。
这绝非寻常学子能有的身手。
他回过头,来人正是赵恒。
赵恒身形高大,很轻松地便将那本古籍取下,递了过来。
“多谢学兄。”林昭接过书,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赵恒却没有就此离开,他目光落在书页上,像是无意间翻开,指着其中一幅描绘古代战场的军寨布防图,漫不经心地问。
“林学弟,你说,古人为何要把粮草库建在离水源这么近的地方?难道不怕潮湿发霉,毁了一军的口粮么?”
林昭的心神陡然绷紧。
一个陷阱。
但凡对兵法稍有涉猎,便知粮草库临水,是为了方便取水,以防敌军火攻。
这是最基础的军防常识,却绝非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目标科举的穷酸童生现阶段该懂的。
赵恒在用最简单的问题,试探他最深的底细。
林昭脸上的憨傻之色更浓了,他茫然地挠了挠头:“这个……学生愚钝,不懂什么行军打仗,只是觉得这图画得挺热闹的。”
他仿佛认真思考了一下,才又补充道:“不过学兄说得有理,离水这么近,粮食肯定要发霉。”
赵恒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数息,那股子探究的意味渐渐敛去,眼底深处那点微光,似乎也随之暗淡了下去。
“是啊,”他忽然笑了笑,语气听不出喜怒,“那古人挺笨的。”
他伸手拿过书,合上,重新放回了高处的书架,随后转身大步离去。
林昭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缓缓直起了微躬的腰,脸上那份憨傻与怯懦褪得一干二净,眸光幽沉。
想试探我?
那就看谁的耐心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