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黄文轩端坐着,双手紧按在膝上,背脊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山长苏渊慢悠悠地为自己斟茶,滚烫的茶水注入杯中,腾起的水汽在二人间缭绕,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黄文轩。”山长的声音平淡温和,却字字清晰。
“学生在。”
“老夫问你,为何读书?”
这个问题,黄文轩早已烂熟于心。
他定了定神,朗声作答:“回山长,学生读书是为明理,明理是为做官,做官是为安民。读书明理,做官安民,此乃学生之志。”
苏渊听完,只是捻着胡须,不置可否,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
亭内一片死寂,空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黄文轩的心怦怦直跳,难道是自己答错了?这可是昭弟教的答案啊!
“若终其一生,都不能安民,”山长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这书,又为何而读?”
黄文轩脑中嗡的一声,这个问题,昭弟没教过!
他脑中一片空白,懊悔与羞愧瞬间冲垮了理智,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至少……至少可以光宗耀祖,不让家人受苦!”
话音未落,他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脸颊烧得通红。
完了……昭弟千叮万嘱,自己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掉了链子,把那份深思熟虑的答案,变成了一句最俗气的真心话。
出乎意料,苏渊并未动怒,反而轻轻颔首:“有此孝心,是为人之本,是好事。
但读书人的志向若仅止于此,终究格局小了。
望你入学之后,能在此地找到更大的答案。”
黄文轩如蒙大赦,连忙起身长揖:“学生,谨记山长教诲!”
“去吧。”
黄文轩退出亭子,魂不守舍地看了林昭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
林昭只是对他安抚地点了点头。
“林昭,进来。”
林昭迈步入亭,在蒲团上安然坐下。
相较于黄文轩的拘谨,他从容得仿佛只是来邻家串门。
苏渊细细审视着这个六岁的孩童,面容清秀,身形单薄,唯独那双眼睛,沉静得犹如一潭深水,毫无这个年纪的孩童该有的跳脱。
“你这小娃娃,又为何要来白鹿书院?”
林昭安静了片刻,抬起头,用清脆而坚定的声音说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苏渊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僵,茶水险些溢出。
林昭继续道:“学生年幼,或许还不懂这句话的全部分量。但在学生看来,往圣的绝学,就是能让百姓吃饱穿暖的道理;万世的太平,就是再也没有人会因饥饿而流离失所。学生愿以此为志,学安民之学,行济世之事。”
苏渊缓缓放下茶杯,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好一个‘学安民之学’!你可知此言出自何人?”
“张横渠先生。”
“那你又如何理解‘往圣绝学’与‘万世太平’?”
“往圣留下的,不仅是书本文字,更是经世济民的大道。如今贪腐横行,民生多艰,正需我辈重拾大道,以济苍生。”
林昭的声音依旧平稳。
“而太平,若不能传之万世,便只是昙花一现。学生所求,是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千秋万代。”
苏渊久久不语,内心翻江倒海。
这番见解不仅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哪里像一个六岁孩童能说出的话?
林昭静坐着,鉴微之力运转,他感知到山长内心深处的震动与欣赏,以及一丝隐秘的熟悉感,似乎与某个名字关联。
“你年纪轻轻,这些道理是谁教你的?”苏渊的目光带着探究。
林昭的鉴微捕捉到山长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此子心性言谈,竟与魏秉中那小子有几分神似……”
林昭心中有了计较,恭敬回答:“回山长,是学生的开蒙恩师,越城县魏县令所教。老师常言,读书人当有此志。”
“魏秉中?”苏渊抚须的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怀念,“原来是秉中那小子……他倒还没忘了为师的教诲。”
林昭心中一动,原来魏县令竟是山长的学生!
“你老师当年,也是白鹿书院的学生。”苏渊的语气温和了许多。
“他天资不算顶尖,却是最有风骨的一个。如今看来,他收的徒弟可比他自己当年强多了。”
“学生愧不敢当。”
“不必自谦。”苏渊摆摆手。
“你的策论,老夫看过了,以荆州盐案为例,论证‘徒法不能以自行’,鞭辟入里,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
“但老夫更看重的,是你那颗‘为民’的本心。这世上聪明人太多,肯将聪明用在正道上的,太少。”
他顿了顿,道:“好了,你与黄文轩都已通过。从今日起,便是白鹿书院的学生了。”
“谢山长栽培。”林昭起身行礼。
“且慢,”苏渊叫住他。
“老夫还有一问。书院课业繁重,正课生与附课生所学亦有侧重。你二人虽同为典鹿生,但精力有限,若让你为你们二人日后的学业方向做个取舍,你当如何规划?”
林昭未假思索:“表哥武艺出众,志在沙场,当以骑射兵法为主,经义为辅。”
“学生年幼体弱,当主攻经义策论,以固根本。学生愿为附课生,将更多资源留予表哥。”
苏渊眼中赞许之色更浓。
“懂得谦让,更懂得因材施教,很好。不过你无需多虑,你二人皆为典鹿生,不占正附课名额,书院资源,对你二人一视同仁。”
“学生遵命。”
“去吧。”
林昭退出亭子,黄文轩立刻迎了上来,急切地问:“昭弟,怎么样?山长没为难你吧?”
林昭微微一笑:“表哥放心,我们都通过了。”
黄文轩长舒一口气,随即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都怪我,我一紧张,就把你教的全忘了,说了什么‘光宗耀祖’……”
林昭拉了拉他的衣袖,认真道:“表哥,山长不是在考对错。能想着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这才是最大的道理。连自己的家都护不好,还谈什么安天下?你那句是真心话,真心话才最重。”
黄文轩一怔,随即眼睛亮了起来,心中的郁结豁然开朗:“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