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抬起头,静静扫过满院的亲族。
鉴微之下,一张张因为酒精和兴奋而涨红的脸,情绪的纹理清晰可见。
没有嫉妒,没有算计。
只有最纯粹的喜悦,以及与有荣焉的骄傲。
那是一种名为“家族”的情感。
很吵闹,甚至有些粗俗。
但……很暖和。
角落里一直沉默寡言的黄景山,那张老脸也彻底舒展开来。
他端着一杯温酒,慢慢地呷了一口,目光落在林昭身上,带着一丝穿透了岁月尘埃的欣慰笑意。
黄文轩已经彻底疯了。
他挣脱人群,像一头快活的小牛犊,冲到林昭身边,一把抢过族人递来的酒杯,非要往林昭嘴里塞。
“来!昭弟!咱们兄弟俩走一个!今天不醉不归!”
林昭看着那几乎要怼到自己脸上的酒杯,小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拒绝,酒杯就被一只大手夺了过去。
是黄伯远。
“去去去!你表弟才多大,喝什么酒!”
黄伯远瞪了自己儿子一眼,然后转过头,用一种慈祥的语气对林昭说:“昭儿饿不饿?灶上炖着冰糖燕窝,表叔这就给你端去?”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
黄文轩被他爹训斥了也不生气,只是挠了挠头,嘿嘿傻笑起来。
他觉得自己今天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不仅自己考试中了。
最看重的弟弟,更是一飞冲天。
他扯着嗓子,在屋里横冲直撞,跟每一个敬酒的人碰杯,嘴里永远先喊一句:“我黄文轩,第九十一!”
然后必然加上一句,声音提得更高:“我弟林昭,第八!”
那份荣耀,他恨不得掰成两半,自己一半,林昭一半。
不,林昭得占大头。
林昭终于被放了下来,他悄悄地挪到桌边,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吃着,将自己藏进这片喧闹的背景里。
耳边是表叔黄伯远还在吹嘘的祖坟着火论。
是表哥黄文轩已经开始跑调的祝酒词。
是满屋子亲族震耳欲聋的欢声笑语。
他静静地吃着糕点,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这份喧闹的温情,坚实,且温暖。
然而,当他不经意间扫过跳动的烛火时,脑海中却毫无征兆地浮现出另一双眼睛。
阴冷的,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睛。
广陵,李宏。
还有那个如在梦中的寒门案首,张景深。
这场名为科举的大戏,他才刚刚买票入场。
而那些真正的对手,甚至还没有注意到台下这个貌不惊人的小角色。
林昭咽下最后一口茯苓糕,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这样也挺好。
府试放榜的次日,喧嚣了一整天的荆州府城,终于在夜幕下沉静下来。
知府高士安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桌案上摊开的,是两份已经评阅过的府试考卷。
一份,是李宏的《望江楼赋》。
字迹龙飞凤舞,笔力雄健,仿佛能看到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立于高楼之巅,指点江山。
文章辞藻华丽,气势磅礴,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另一份,是林昭的那首七言律诗。
字迹是标准的馆阁体,工整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丝不苟,也一丝灵气也无。
内容更是平平无奇,写景就是写景,颂圣就是颂圣,四平八稳,挑不出半点错处,也找不出半点惊喜。
高士安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李宏那篇赋的纸面,仿佛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锐气。
“锋芒毕露是为刀,可伤人,亦可自伤。”
他的手指顿住,然后缓缓移到了林昭那份平庸的诗卷上。
“温润如玉是为器,能载物,方能致远。”
高士安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魏源啊魏源……”
他靠在椅背上,眼睛里闪烁着老狐狸般的精光。
“你这老小子,就是茅坑里的一块臭石头,又硬又臭,谁都拿你没办法。可你挑的这个学生,倒真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他又拿出林昭那篇看似马屁文章的策论,再次看了一遍,越看,嘴角的笑意越深。
那份滴水不漏的方案。
那份把功劳全推给上官的懂事。
那份明明能一鸣惊人,却偏要藏在平庸外壳下的隐忍。
比他那个老师魏源,强太多了。
高士安的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眼神变得幽邃起来。
这大晋的天下,死气沉沉,盘根错节。
不能永远只有明德社那帮人的声音。
朝堂需要新鲜的血液,也需要……一些不一样的棋子。
魏源那块石头太硬,砸不碎旧东西,只会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
可这块玉……
高士安沉思良久,最终,他拿起镇纸,将林昭那份平庸的诗作,与那份暗藏玄机的策论,小心翼翼地压在了一起。
魏源这块石头,终究是要用来垫脚的。
但他高某人看中的这块玉,可得好好雕琢雕琢。
次日午后,黄府门房急匆匆地敲响了林昭的房门。
“表少爷,有您的信。”
老门房张叔递过来一封精致的请柬,脸上带着几分好奇:“送信的是个小厮,放下东西就走了,连个字都没多说。”
林昭接过请柬,入手的触感就让他微微一怔。
这纸张……
他不动声色地将请柬翻了个面,借着窗棂洒进来的斜阳,仔细观察。
纸面上的私人印章,还有那种细腻的质感……
“鉴微!”
林昭心中默念,金手指瞬间启动。
“官府专用贡纸,品级极高。纸质细腻,用料上乘。”
“松烟墨,私人调制,带有特殊香料。”
林昭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贡纸配私印,官身却用私墨。
这是在刻意模糊身份,既要展现地位,又不想留下官方把柄。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请柬,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城南听雨轩,申时末。”
没有署名,没有称谓,连个落款都没有。
但林昭已经心中有数了。
整个荆州府,能用这等待遇请他一个六岁童生的,除了那位府尊大人,还能有谁?
“张叔,这送信的小厮什么打扮?”
老门房想了想:“瞧着面生得很,穿的是青布长衫,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不过……”
他压低了声音。
“那小厮的靴子可不一般,是府衙差役才有的皂角官靴,崭新。”
林昭点点头,心中的猜测彻底化为确定。
高府尊这是要单独见他。
林昭将请柬收好,对张叔说道:“劳烦张叔了,这事就不必跟家里人提了。”
老门房是老人精,立刻会意地点头:“明白,明白,表少爷放心。”
申时初。
黄伯远昨夜的酒意还未散尽,府里依旧弥漫着一股宿醉后的慵懒。
林昭的房间里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盘腿坐在床上,小小的手掌心握着一块从表舅公黄景山那里讨来的玉佩,双目紧闭。
玉石中,一丝丝微不可察的暖流,正缓慢地渗入经脉,修复着这具因连日考试而过度透支的幼小身体。
那封请柬,是考题,也是鱼饵。
知府高士安在试探他的胆识,更是在掂量他这颗棋子,是否值得他亲自下场来“钓”。
去,是鸿门宴,也是青云梯。
不去,则等于将这千载难逢的橄榄枝亲手折断。
对于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学子而言,这道题根本没有第二个选项。
林昭缓缓睁开眼,眸光清澈如洗。
他不仅要去,而且必须一个人去。
唯有如此,才能展现出高士安最想看到的那份从容与担当,那份远超年龄的器量。
他起身,换上一身干净但洗得微白的青布衫,将那封分量千钧的请柬妥帖收入怀中,推门而出。
“昭少爷,您这是要去哪?”
守在院门口的老门房张叔见他独自出来,连忙关切地问道。
“去见个朋友。”
林昭仰起头,看着这位在黄家干了一辈子的老人。
“张叔,此事不必声张,尤其不要告诉我表叔。”
老张一听这话,再联想到那封神秘的请柬,瞬间闪过一丝了然。
他立刻挺直了腰杆。
“昭少爷放心,老张我的嘴比城门还严!就算老爷拿鞭子抽我,我也不知道您去了哪儿!”